文|Ilit Ferber
譯|蕭育和
班雅明曾經提過,他給自己定下的一條重要寫作規則,「假如我的寫作好過我這個世代的大部分作家,這很大一部分歸功於,這二十年來我嚴格奉行的這個小法則:除了書信以外,絕對不用『我』這個字。我允許自己不管這條法則的例外次數屈指可算。」
即便有這種嚴厲自我管理的基調,以及確實奉行法則的事實(很容易就從「我」在他作品的出現次數來斷定),令人訝異的是,班雅明寫了非常多的關乎個人的自傳性文本,最知名的就是他的童年回憶,還有他對柏林這座城市別具一格的個人印象。
這些文本都充滿對思想、感覺與感受,敏銳且細膩的描述,交織著鉅細靡遺的個人回憶與意象,特別是,在他心中所觸發的豐沛情感世界。
主體性及感受,與對避免使用「我」(甚至可說是迴避),嚴厲近乎刻苦的堅持,之間的內在張力,不僅僅只是我們在理解班雅明時,一個難解的謎,這個張力關係,對於理解感受(affect)在班雅明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而且,這也揭露了心理分析思想框架之外的,感受性(affectivity)複雜費解的特有結構。
感受的優勢地位與對主體性的批判,兩者之間的關係,非常有意思地對應到班雅明在反思康德哲學時,宣稱自己所要承擔的任務。早在他1918年的〈談未來哲學方針〉一文中,班雅明就對康德堅持在一個科學與實證模式之上,建構經驗及其與知識的關係,感到憂慮。班雅明認為康德忽略了在知識論界限之外,經驗更為豐富與深刻的形而上內涵。他批評康德的經驗概念,是一種「赤裸、原始又不證自明」的結構,「差不多被消解成意義的最低量度」,班雅明對這個問題有很多闡釋,其中最相關的是,班雅明把康德式經驗說成一種「儘管用盡各種辦法,康德最終無力克服的某種主體與客體的關係」。
即便批評康德對主體性問題的處理,班雅明為他所謂「未來哲學」所設下的任務,並沒有完全擺脫主體,相反,他所尋找的是「對於主客體來說全然中立」的自主場域,這個中立指的不是對主體或客體本身的中立,而是對其「概念」──康德以非常侷限的方式所構思的,兩者之間的關係──的中立。
這麼看來,班雅明自己的任務會是重新界定這些概念與主客體之間的關係,主客體之間將能夠擺脫壓迫與置疑性主體,擺脫孤立自生存在客體的實證與意圖性知識,而具有某種諧洽。雖然班雅明很明顯跟海德格一樣批判主體性,但他堅持保留主客體,這給我們在海德格的此在之外,另一種頗具啟發的思考。
我們要跟主客體的雙元對立保持距離,但同時,也要留意,對班雅明來說,感受所扮演的角色。關鍵在於區別主體的情緒與心理狀態,以及情調(mood; Stimmung);也就是區別情緒的意圖性結構,以及情調的非意圖性形構,後者指涉的是,我們並非有意識地被某個特定客體所影響,而是被整個週身世界所感染。
情調的重要性,在於它暫時懸置了主客體是否對立的問題,以及主體如何看待客體與被其影響的問題。Jennings與Eiland最近出版的班雅明傳記(Walter Benjamin: A Critical Life),對於這個感受性問題,提供了切入點。
這本傳記努力嘗試細緻區分班雅明的私人生活與他的寫作,它說明了無法凝結在班雅明哲學成就的種種智識遭遇、朋友、鍾愛的生活與思想,種種班雅明所感受的情感與關係等等。就其早年作品來說,班雅明對於憂鬱的關注,其實是獨立於他眾所週知的晦暗與抑鬱性格,還有他的悲劇性結局。憂鬱不僅僅只是一種心理特質,更不是班雅明這個作家的病徵,它簡直可以說是決定班雅明思想的原則。
重要的任務是:把班雅明早期討論康德論文中的格言,與其寫作的內在悖論放在一起。換言之,要重新思考在班雅明書寫中,種種非常突出的感受性與情感形象,以及在這些形象身後,對於主體性的批判。
處理班雅明對感受性的理解,不僅僅只是理解其脈絡(歷史、政治或其他),這是一個絕不屈服於主客體蒼白二元對立的「中立場域」,「情調」所開闊出的,是對理解班雅明,至關重要的,主體與客體豐沛的感受性世界。
書籍資訊
書名:《Walter Benjamin: A Critical Life》
作者:Howard Eiland、Michael W. Jennings
出版:Belknap Press
日期: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