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台灣詐騙損失金額為新台幣87.8億元，若以2023年平均匯率換算，約合 2.76億美元，媒體一如既往指稱台灣是「詐騙王國」。與此同時，新加坡警察部隊的報告指出，2023年新加坡因詐騙造成的損失至少達11億新加坡元，約合 8.2億美元。直接比較之下，新加坡人口591萬人僅只台灣四分之一，2023年詐騙損失金額卻是台灣的三倍，但他們的媒體從沒用「詐騙王國」形容自己。

 

　　如果再考慮人口約1057萬的北歐瑞典，2024年詐騙損失估計達27.5億美元，全國每8人就有1人受害，而美國受害金額則高達166億美元，這兩個國家都積極報導詐騙盛行的問題，但也從沒說自己是「詐騙王國」，儘管美國確實在很多統計數字中都得第一，瑞典更是少數官方證實受害比例高達8分之一的國家。

 

　　有鑑於此，台灣習慣自稱「詐騙王國」，似乎不是基於詐騙金額絕對數字、不是基於受害者的密度、更不是基於單一受害者被騙金額（根據全球反詐騙聯盟 GASA 和 Feedzai 的報告，前三名分別是美國、丹麥、瑞士），那麼這種「我是全球最嚴重的詐騙受害國」的想法，是基於什麼呢？

 

　　台灣：自稱世界第一，可能是為了「提昇意識」

 

　　請不要誤會我在說台灣詐騙不嚴重，並非如此。

 

　　台灣在2023年整年（本文寫作時，2024年度正式官方資料尚未公布）金融詐騙損失總額約為2.76 億美元，有鑑於台灣人口 2300 多萬，這樣的數字確實值得關注與憂心。除了防治詐騙的宣導應加強之外，制度面也可能有需要改善的空間。「法官改革司法連線」對《詐欺犯罪危害防制條例》第47條前段的主張或許值得參考，他們認為，現行第47條前段的減刑門檻太低，詐欺犯只要承認犯罪或說自己沒拿到錢就能逃避與罪行相應的制裁。

 

　　然而，如前所述，台灣雖然情況「嚴重」，但卻不太可能是「世界第一」。更重要的是，目前並沒有一套全球客觀的標準，可以認定某個國家真的比其他國家「詐騙更盛行」。更諷刺的是，目前「數據上看起來嚴重」的國家，很多都是因為他們是勤於數位化的民主國家，資料比起非民主國家更為公開透明。

 

　　台灣媒體經常使用「詐騙王國」或類似的詞語，認為台灣的詐騙問題「全球數一數二」，或許比起科學或者數據，更多是反映了社會對此問題的高度焦慮，並且很自然的認為「相較於其他國家，台灣的詐騙問題異常嚴重」。

 

　　往好方面想，這類聳動但不符現實的報導，或許是為了讓民眾更注意小心詐騙。但另一層面，像是「防不勝防！什麼都能騙！」這類標題，呈現出的有時已經不是積極警惕的心態，而是深刻的無力感──「我做什麼都沒有用」、「我一定會被傷害」。

 

　　這些無力感與長期以來不信任司法與體制的情緒互為因果，弔詭的是，這樣的不信任反而可能進一步導致犯罪變得更容易。

 

　　現代詐騙的基礎建設：網路普及與高儲蓄率

 

　　2025年一月，新聞報導有一位超過70歲的退休獨居女醫師，先是被騙走4700萬元存款、再被騙抵押名下七棟房子，前後總計被騙7300萬元。這個案子狠毒的程度讓人心驚，受害者曾經是職場專業人士，卻淪為被欺騙愚弄的對象，也讓人感到十分難過。

 

　　但與此同時，或許有些人看待案件的方式，是：「哇！這位退休女士好有錢！（我就沒有。）」

 

　　確實，沒有人會去詐騙Ｚ世代的年輕人，他們通常沒有錢。但這類「有些世代的人特別常受騙」的想法絕非空穴來風，現代社會的詐欺需要兩個要素：通暢的聯繫管道與富裕的潛在對象，這兩者都並存在台灣。

 

　　台灣智慧型手機普及率接近 90%，社群媒體和通訊應用程式（Facebook 約 90%，Line 超過 95% 人口使用）的使用率極高，為網路詐騙創造了肥沃的土壤。台灣的富裕程度和高儲蓄率（約 25%）使其成為網路犯罪分子的誘人目標，閒暇時間充裕的老年人口也被認為是導致脆弱性的因素之一。

 

　　換句話說，台灣現在之所以詐騙這麼發達，某方面來說是因為具有先進的數位基礎建設，加上人口結構和世代貧富差異等經濟特徵使然。高網路和智慧型手機使用率意味著詐欺者有更多途徑接觸潛在受害者，人口的財務穩定為詐欺者提供了強大的動機。我們的優點在面對詐騙時，成了弱點。就像是那位被騙走7300萬元的退休女醫師，她過往的成功生活與認真儲蓄，反而使她在晚年淪為受害者。

 

　　英國：數百萬 50 歲以上民眾因擔心詐欺而不敢接聽電話

 

　　如上所述，詐騙盛行是一種全球性現象，在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出不斷增長的趨勢。而其中，顯然有個族群在各國都是最脆弱的──「老年人」。

 

　　美國老年人報告的總損失最高（2023 年為 34 億美元），平均每位受害者的損失也很高（約 34,000 美元）。在英國，老年詐欺受害者平均每次詐欺損失約 4000 英鎊，且許多人報告心理和身體健康因此受到負面影響。研究還表明，英國有數百萬 50 歲以上的人因擔心詐欺而不敢接聽電話。

 

　　德國老年人同樣面臨著巨大的財務損失，其中嬰兒潮世代的平均每次詐欺損失最高，估計約為 18,000 歐元，遠高於年輕世代。日本也報告了大量老年人成為特殊詐欺案件的受害者，造成了重大的財務損失，儘管日本政府公布的資料通常並未明確比較不同年齡層的損失數字。

 

　　不過，若把長者被騙錢這件事情，等同於「陌生人加害」，則經常不是如此。

 

　　美國政府將高齡金融剝削視為嚴重問題

 

　　「高齡金融剝削」（Elder financial abuse）一詞最早出現於美國，年長者經濟剝削問題日益嚴重，對個人和社會造成深遠影響。根據美國司法部的資料，經濟剝削是對長者最常見的虐待形式之一，涉及範圍廣泛，包括身份盜竊、投資詐騙、慈善捐款詐騙等。

 

　　統計數據顯示，這類犯罪的實際發生率可能被嚴重低估。據估計，僅有1/44的年長者經濟剝削案件真的被報告給政府司法單位。 此外，美國國家老齡委員會（National Council on Aging）報告指出，年長者因經濟剝削每年損失高達365億美元。 這些犯罪有時候來自熟人，有時來自血親，未必是由陌生人或不熟的人犯下的。

 

　　美國國家老齡委員會與美國衛生與公共服務部的資料還標示了這些驚人的數字：

 

● 每5位65歲以上的年長者中，就有1人表示自己曾遭受經濟詐欺或剝削。

● 10起年長者經濟剝削案件中，有9起是由家庭成員或其他受信任的人所為。

● 年長者經濟剝削每年讓美國年長者損失高達36.5億美元。

● 每20位年長者中，就有1人表示在過去一年內遭到家庭成員的經濟剝削。

● 每44位遭受經濟剝削的年長者中，只有1人會通報該事件。

 

　　高齡金融剝削最令人髮指之處，不僅只是在於造成巨大財物損失，而在於其過程中會損害高齡者對他人的信任與情感，對於受害一事羞於啟齒，甚至認為自己已被社會拋棄。

 

　　金融剝削不僅動搖受害者的財務基礎，並可能對長者的的身心健康產生深遠影響。研究顯示這會增加罹患憂鬱症的風險。儘管問題普遍存在，但通常未被通報或察覺。

 

　　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年長者經濟剝削其實通常由「家庭成員」、「看護者」或「其他受信任的人」所為，例如非法或不當奪取資產，一般想像中那種「來自陌生人的詐騙」其實遠不是這些族群受害的大宗。

 

　　通暢的網路，斷裂的社群

 

　　在美國國家老齡委員會的行動呼籲中，他們並沒有高度著墨「政府該打詐」或者「受害者自己要腦袋想清楚一點」，而是建議「加強社群聯繫」，亦即，國家老齡委員會認知到，高齡者面臨的詐欺風險，最根源是來自於現代社會的轉變──「社交孤立」的人比過去更多，因此，若能保持與親友的健康聯繫有助於減少受騙風險。

 

　　然而，社群的瓦解與人際關係的脆弱化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趨勢。無論是上教堂、去廟口泡茶、或者到里民活動中心跳土風舞，只要這是長期且可信任的人際關係，都相對更有助於長者的「資訊健康」。但這些「真實的人際關係」十分珍貴，可遇而不可求。

 

 

　　在新書《給自己的幸福未來契約：認識意定監護與相關應用》中，我與共同寫作的金融、醫療、心理、長照團隊一起針對上述的問題意識探討，若高齡化社會與社群瓦解是不可避免的趨勢，那麼高齡者如何能主動透過契約設計重新掌握自身尊嚴呢？我們試圖透過生動的人物故事，讓 2019 年上路的意定監護制度變得更為好懂，並結合個人化的安養信託設計，來追求真正的「老後安全」與「老後自由」。

 

　　在書的一開始，我們講了「宥廷的故事」。根據內政部統計，「宥廷」是最近二十年台灣最常見的男孩姓名之一。因此，他象徵著每一位彌足珍貴的台灣新生代青年，肩負著打拼未來的希望，同時也願意回報父母的愛與關懷。「宥廷」的生活因為家人遇到高齡詐騙而分崩離析，而他本不需要如此，因此我們在其中也寫下了「宥廷」本來可以擁有的第二個故事版本。

 

　　書的中後半段，我們講了「文盛的故事」。文盛是一位思索親子關係、夫妻感情與世代傳承意義，過著多采多姿人生且願意學習新知的台灣人，這個故事獻給每一位壯年到銀髮的台灣人。台灣擁有美好與溫暖的文化，但與此同時，也重視每個人的自主性與獨立性，不會因為親情義務而抹殺自由意志的重要。

 

　　願每個人都能懷抱希望與萬全的準備而活，不要活在無力、恐懼跟失控想像之中。

 

 

（本文原發表於《思想坦克》）

 

 

 

書籍資訊

《給自己的幸福未來契約：認識意定監護與相關應用》─林立皋、張茵惠、黃于玲、江明芬、魏渝鍹，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