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是虛構的夢中風景,但夢並非毫無價值:《雨中的慾情》

 《雨中的慾情》劇照。

 

  慾望是純粹自由的嗎?是可以脫離物質限制與現實限制無限延展的嗎?人們可以藉由想像來逃避現實嗎?而夢境是所有逃逸靈魂的理想鄉嗎?

 

  夢與慾望看不見也摸不著,所以,我們如何確定它們存在?如何確定它們的價值?

 

  日本當代怪才片山慎三新作《雨中的慾情》否定了這一點,甚至否定了先前的自己,然而也正是如此,他才走到了新的境界,並且除了超展開外有了更多值得反覆咀嚼的趣味,其中關鍵就在於他找到了超現實的臨摹對象──柘植義春的漫畫。

 

  柘植義春並不以光怪陸離為特色,他總是在描繪那些看來熟悉的景觀,荒山野嶺的村落一隅,一種主旨模糊但氛圍滿分的意象式漫畫。知名短篇作品〈螺旋式〉裡,有一大堆眼睛背景的場景,乍看之下致敬希區考克與達利合作的《意亂情謎》,也讓人聯想到日本異色電影大師增村保照《盲獸》的百眼背景。當然如果你不想離那麼遠的話,在《蜘蛛人:離家日》彼得帕克的高中教室同樣也有這種百眼背景。

 

  這些詭異又令人著迷的意象有何用意?這是共濟會又一滲透人類意識的邪惡陰謀?還是人類潛意識畏懼權威的壓抑表現?

 

  不過讓我們先結束以上的聯想遊戲,柘植義春的故事很簡單,他不過是臨摹了一張被刊登在日本攝影雜誌的台灣照片而已,感謝陳佳琦在〈被水母咬一口的照片,以及柘植義村的挪用〉做的追查。

 

  同時引出片山慎三透過《雨中的慾情》所達到的新境界,也是他在《名偵探麻里子最悲慘的一天》中失敗的部份,透過某個現實存在的地景(於《名偵探麻里子最悲慘的一天》是新宿歌舞伎町)來製造夢境般的體驗。這恰恰是柘植義春擅長的事情,於是這次《雨中的慾情》不只是一次改編,對片山慎三自己而言恐怕也是一次進修。

 

  超展開其實不難,難的是超展開後如何讓觀眾信賴其後的故事。拍虛其實也不難,就是技術力以及想像力的問題,就像畫鬼比畫狗容易,難的是如何取信於人。諾蘭在《全面啟動》的想像力不如他的技術力,看過《盜夢偵探》的一般人沒有想到的是,要拍整條走廊轉起來不是要旋轉鏡頭,而是要真的讓整條走廊轉起來,當整條走廊轉起來,可信度就放在那裡讓人不得不信。恐怕這點連被借鑑的今敏也不得不佩服。

 

《雨中的慾情》劇照。

 

  片山慎三沒有諾蘭的預算,當然也有沒諾蘭的技術力,但在調度上物盡其用而且能做到以小見大,並用台灣風景建構出虛構但有風味的夢中風景以及歷史戰場的他,理解什麼是真實:慾望是真實,創作慾是一種慾望,政治也是一種慾望,而慾望與慾望若沒有碰撞然後毀滅,就會形成迷宮,讓人行走其中,迷宮不是現實,所以總會有瑕疵提示人們迷宮的人為性,以及人不自由的事實。

 

  所以我們可以了解何以在《雨中的慾情》裡,成田凌飾演的漫畫家義男房間裡充斥著眼睛了,對片山慎三而言,柘植義春這個被改編者是必須感謝的對象,是他找到的一個「真實的化身」,也是片中主角義男的參照原型,就像柘植義春〈無能之人〉裡那些有夢卻不得伸張而只能被現實拷打的無能者一樣。

 

  本片主角義男不只是一個不知名的漫畫家,還是一個性無能者,無能到只能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被惡劣的朋友睡,而只能透過漫畫裡幻想在雨中強暴一個跟他躲雨的女孩,兩個人在泥濘中追逐、打滾,又或者是幻象自己與喜歡的女人在鳥語花香的綠色世界裡瘋狂做愛。

 

  不過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這就只是一個很爽但很無聊的春夢,而夢似乎也被體現的毫無價值而只能是一種逃避。

 

  可是夢並非毫無價值,有一種強力的慾望戰勝了性無能,那是創作慾,創作慾一層層的從夢中突破到現實,讓一個敗戰的殘廢皇軍士兵,成了一個畫出《雨中的情慾》的漫畫家。此刻夢境與現實慢慢達到了重合,儘管自始至終義男與女主角的愛情不過是他個人的妄想,因為片山慎三後面已經在現實層拍出她在現實中雖對主角義男有印象,但仍然沒有到愛的地步。

 

  本片的夢境結構,實際上至少有三層設計,特別是當我們發現乍看覺得出現得有點荒唐的嘉義,被用來再現某種中日對抗南北雙城的卡夫卡式架空寓言結構,其實是第二層世界而非現實;在此之外,還有二戰日本士兵侵略鲁家峪的第三層現實(這大概就是本片唯一缺點,就是在這裡本片犯了一個像是《金錢男孩》誤把誤把馮京當馬涼的錯誤)。但更重要的是,那起初被當成春夢的第一層夢境,主角義男不再陽痿之地,如何無中生有,或者重新組織與編排現實誕生出創作慾層層突破影響現實,才是本片令人感動之處。

 

  在那裡,性慾昇華為創作慾,摧毀了第二層的共犯結構──是無論是玩弄義男心愛女人的逃跑小說家,還是用小孩受驚嚇後的腦汁做藥的跛腳老人,本質上都不過是義男對現實感知的投射人物而已。這些投射的現實形象在第三層世界雖都真實存在,但實際上卻與義男所在的第二層世界的角色形象有所落差,他們實際上代表的是義男抵抗不了甚至一定程度同流合污的現實結構,包括但不限於他參與的日軍侵中或者消費慰安婦等多項行為。

 

  如果我們看到了這些的話,就會理解這部電影真正的價值在於做出不輸大島渚《感官世界》的政治表態,《感官世界》說的是「你們搞軍國主義很爽,但不如我們瘋狂做菜爽,而且我們被罵最多只是死一個人,你們卻瘋到要全員玉碎」,而《雨中的慾情》則是在說「軍國主義陽痿了我們也沒關係,藝術可以重振雄風,哪怕只是在手淫而非做愛」。

 

  透過歷史與臨摹,片山慎三真正達到的,是自身創作史還有日本二戰史的一次共舞。儘管那仍然是一種左翼的故做姿態,而日本近年越來越重視國防的原因,難道不正是中國在21世紀搞軍國主義威脅亞太和平嗎?但這種歌頌藝術價值的努力,仍然勝過那些無視現實的大藝術家們。

 

 

 

電影資訊

雨中的慾情》(雨の中の慾情 / Lust In The Rain)─片山慎三,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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