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美人,或者國際醜人的生存指南:《醜人兒》

《醜人兒》劇照。

 

文|Gerda 

 

  翻拍自暢銷青少年小說的Netflix電影《醜人兒》有一個十分有趣的主題,「如果未來每個人都能變成最美的自己,不用為生計操煩,會怎樣呢?」

 

  約莫據今三百年後的未來,人類耗盡了所有化石資源,並且引發自相殘殺,再加上傳染病肆虐,於是全世界民族國家紛紛解體,取而代之的是孤立的城市自治。公民年滿十六歲之後就能免費接受「變美手術」,並且取得「美人(Pretties)」身分,在那之前他們被稱為「醜人(Uglies)」。

 

  在這個全民「美人」的世界,青少年一旦滿十二歲就會被送進附帶住宿的學校裡,與家人隔絕。他們學習生物跟歷史,依照規定身著制服。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反正只要十六歲生日過後,他們就能透過手術晉身為「美人」,並且過著不用工作、只要享樂的生活。等到玩累了,年輕美人可以選擇再透過手術成為擁有工作的「中年美人(Middle-Pretties)」,到更老的時候,也能變成「退休美人」(Crumblies),這些手術的差別只是加上一些「有品味的皺紋與白髮」,基本上科技幾乎可以維持不老,健康活到兩百歲左右。

 

  未成年醜人之間都以彼此的外表缺陷相稱,眼睛小的被稱為「瞇瞇眼」,鼻子大的被叫做「大鼻」。他們的父母全是「美人」,但子女與父母似乎一點都不熟悉,也稱不上有什麼深刻的感情。

 

  根據原作史考特‧韋斯菲爾德的描寫,這個分崩離析的世界,意外還有一個總管著「美麗」的「國際標準委員會」,他們會定期審核美麗的標準與更新最新的麻醉技術,確保城市之間沒有哪個比其他更美。

 

《醜人兒》劇照。

 

  故事開始於一位即將滿十六歲的少女「塔莉」,她的青梅竹馬好友「佩里斯」先她一步接受變身手術,手術前跟她相約在對兩人意義深遠的橋下相見。

 

  然而約定的時間到了,佩里斯沒有現身,塔莉為了尋找好友而闖進年輕美人所在的城市,發現佩里斯已經變成美人正在享受派對,而且對於兩人的約定再也不放在心上。與此同時,一名叫做謝伊的少女與塔莉變熟了,她告知塔莉自己不想接受手術,而要前往「煙霧之城」,那裏的人都以醜人的身份自然生活、自然老去。

 

  「但是那不是都市傳說嗎?」塔莉問,「根本沒有人知道有沒有煙霧之城,也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所謂的叛軍首領『大衛』。」

 

  「反烏托邦」青少年小說的常見問題

 

  《醜人兒》系列小說帶有21世紀初期十分流行的反烏托邦YA小說風格,讓人可以輕易聯想到《飢餓遊戲》、《記憶傳承人》、《分歧者》之類的作品。而這類作品的缺陷也幾乎一模一樣,對於「後末日」的世界究竟在政治跟經濟上怎麼運作、又是怎麼成功控制多數人類欠缺深刻的描寫。在這類作品裡,反烏托邦的設定通常只是為了襯托主角的英雄事蹟,而不是真的對現狀有什麼反思。

 

《醜人兒》劇照。

 

  像是《醜人兒》原著設定中,傳承傳統生活方式的人稱為「鏽人」,這讓人有點聯想到《美麗新世界》裡也有「舊人類保留區」。但「新美人」跟「鏽人」之間的對比,卻沒有要回應任何比較深刻的議題。《美麗新世界》談的是成書之時正成為新興道德問題的極端優生學,而《醜人兒》成書年代已經有基因編輯技術,反而把所有變美的方式都放在治標不治本的「全身整形手術」,這是十分讓人不明白的。

 

  而更讓人介意的是,其實小說並未說明到底人類化石能源滅絕之後是怎麼重新建立起能夠運作且支應大家的食衣住行的新城市,只是自顧自的描繪出後匱乏(Post-scarcity)時代的樣貌,彷彿資源分配已經不再是問題。電影為了解決這個明顯的缺陷,不得不把書中用以迷昏居民的入侵植物「白虎蘭」解釋成「新能源的來源」,但也沒有解釋的很成功,沒人知道為什麼有這些植物大家就可以不工作每天開趴。

 

  史考特‧韋斯菲爾德的小說其實只是在描繪一些他看見的十分表面的議題,譬如美國青少年對於「變美」、「受歡迎」、「開趴」的上癮,而純就幻想小說來看,確實也不算不好看。在醜人兒四部曲的最後一部《外人兒》(Extras),場景移動到日本,原本控制著人類自由意志的美麗政權已經崩潰了,但為了「重新找到分配資源的方式」,橫濱市推行了「名氣貨幣」,以個人擁有的名氣值來決定可以享有多少資源,這導致絕大多數沒有才華的青少年紛紛開始錄製鋌而走險的影片,做讓人討厭的事情以博取出名。

 

  如果把韋斯菲爾德的小說看成對現狀的諷刺,反而更有趣一點,畢竟《外人兒》出版於2007年,成功預測了現在網路社群的亂象,青少年錄製在連鎖餐廳裡舔醬油瓶的影片、為了博取觀看數與贊助而墜樓死亡,誰能說名氣不是一種蠱惑人心的貨幣?

 

《醜人兒》劇照。

 

  同樣的,《醜人兒》其實有著十分直白的諷刺對象──看重外貌勝過內涵的(美國)社會。在故事中,美麗政權之所以興起,是由於有一群科學家認為「世界之所以不公平,是因為好看的人做什麼都會被原諒,而不好看的人會受排擠,那我們把大家都變好看吧」!然而,當他們成功把大家都變好看之後,卻仍發現這群好看的人類之間依然不能和平,大家還是爭得你死我活。於是他們決定在整形手術裡加入一點別的東西,讓大家「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不想起衝突」。

 

  換句話說,這些製造出美麗政權的科學家,其實是最極端的「和平主義者」。他們把「不要起爭議」、「不要起衝突」當成最高指導原則。從某些角度看來,《醜人兒》挑戰了美國現在的多元共融(DEI)原則,後者基本上就是提倡「各種族裔、體型、特徵都可以是美的」,雖然事實上人們還是認為某些族裔的特徵「更美」,而某些體態「不可能美」。

 

  《醜人兒》更是表達了對於社會紛爭的厭倦。這在美國的情境中,幾乎可以視為是一種對民主、環保跟包容等一切「進步價值」的疲倦。韋斯菲爾德根本就懶得解釋人類自我滅亡之後怎麼找到方法重建「乾淨能源城市」,因為這個主題對「民主富N代」來說根本就太煩了,他只是描述女主角塔莉到處冒險、談戀愛、玩野外求生,偶爾拋出一些看似有在反思但其實也不多的哲學思辨。

 

《醜人兒》劇照。

 

  系列作品中還充斥著讓人厭煩的菁英主義,跟各種《飢餓遊戲》裡看到爛的「天將降大任於少女也」的情節轉折。不過這些全都不是Netflix改編電影公認為「失敗」的原因。最重要的,還是在於小說留下關於美醜的巨大想像空間,但電影卻不幸地讓這些空間徹底消失了。最後我們看到一群明明客觀上就很好看的演員在說自己醜,而他們「變身」之後卻顯然沒有好看非常多。

 

  有少數不入流的台灣觀眾,說裡面理應最美的反派博士(由非裔跨性別演員Laverne Cox飾演)長得像猩猩,沒有說服力,但同時說人長得像猩猩的人,卻又抱怨「裡頭變美的人都是變得更像高加索人(過時詞彙,用意不明,可能是想講北歐白人),根本就是歧視」,「DEI(此處是指選角包括多元族群一事)毀了這部作品」。我有點好奇他們是否理解自己正在表演完全互相矛盾的兩種說法,以及「如果你認為高大的非裔女子就是猩猩,那麼角色變美之後看起來像北歐白人又有什麼問題?這部片就是按照你這種人的邏輯拍給你看的。」

 

《醜人兒》劇照。

 

  《醜人兒》原著本身是一個避談種族、性別議題的作品,可能因為作者是白人男性,他本來就對這個沒什麼興趣。但很明顯的,他拒絕不談的東西在電影版中成了生活在偏見社會,甚至極力擁抱偏見社會價值觀的觀影者覺得矛盾的癥結。其中最可笑的,莫過於有人指控「這部電影就是太女性向了才會這麼難看」。

 

  並不是有關於整形變身的主題就是女性向作品,《使女的故事》才是後末日反烏托邦女性向作品,《醜人兒》並不是。這部電影之所以不好看,也不是因為「女性向」,反而可能是因為「不夠女性向」,但又不像《飢餓遊戲》電影版那樣,足夠「男性向」可以提供美麗女主角讓男性意淫,不上不下導致的。

 

  整體來說,這是一部把可以很有趣的主題拍的無趣的電影,但真正的原因也可能是,原作本來就不適合視覺化改編。到底要多少把角色弄醜的特效化妝前後對比才能讓這部電影被認為拍得好?凱博博士到底要找多「歐洲」的女人來演,才能不被亞洲國家的男性觀影者抱怨「找了隻猩猩」?這是值得疑問的。

 

 

影劇資訊

醜人兒》(Uglies)─Netflix,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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