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死亡拯救的小鎮:肯洛區最後之作《老橡樹酒館》

 《老橡樹酒館》劇照。

 

  「天知道你是不是在後室操那敘利亞婊子。」
  「講話給我放尊重點!」

 

  老提傑與自己的老酒客發生劇烈衝突,他們對他很失望,而他再也忍受不了他們。

 

  作為英國老左派電影人,肯洛區的最後一部作品《老橡樹酒館》講述英國小鎮上一個名為提傑的中年男人被夾在新來的敘利亞難民還有不滿的本地居民間,在一張張隨著快門帶有聲音的照片逐漸變成動態影像後,肯洛區以其中一名敘利亞女孩的相機在與其他親友抵達小鎮時被足球流氓弄壞此一事件開始,暗示觀眾本片是關於敘利亞人視角的作品,他們在當地人眼中是帶來治安問題以及文化侵略的麻煩,因礦業蕭條而廢棄的小鎮無法理解英國政府何以要做這些事情,而他們又何以必須承受這一切。

 

  衝突即將在提傑經營數十年的老橡樹酒館爆發。

 

《老橡樹酒館》劇照。

 

  在肯洛區的鏡頭裡,最初老提傑是一名熱心卻又有所保留的男人,他對找上門的敘利亞女孩雅拉表現得相當矛盾,一方面同情雅拉的相機被弄壞,另一方面卻聲稱他不知道弄壞雅拉相機的人是誰。謊言被戳破之後,他連忙解釋,就算她去找那個足球流氓也得不到賠償,因為對方都把錢拿去喝酒了。

 

  我們第一次看見後面的房間,是提傑為了讓雅拉把這件事忘掉,帶她去那裡從自己的相機裡挑選一台。此時我們看見許多工人運動的照片就在這間被禁止使用的後室裡,隨著電影進行,觀眾逐漸知道,提傑也有自己的狂飆時期,正如老橡樹酒館過往也有自己的榮耀那樣。

 

  然而這個榮耀的結尾是黯然,提傑談到運動最終的失敗,感嘆或許當時他們不夠團結。

 

  許多酒客成天沒事做就坐在酒館裡,他們抱怨,嘲笑,對所有事情都有所不滿,特別是對那些文化與語言與他們相異的難民以及他們的孩子。如果只是描寫到這一層次,那麼肯洛區充其量就只是一般的左派導演,只能站在片面的角度去看社會現象,並且輕易的劃分出善惡。然而終生處理社會議題的肯洛區,清楚這一切都跟經濟條件有關係,而不只是道德問題。

 

《老橡樹酒館》劇照。

 

  這是一個蕭條的小鎮,是一個被拋棄的小鎮,許多人沒有工作,許多小孩到處遊盪,甚至下了課也不知去哪裡而只能在街頭廝混,他們的父母可能有工作,但工作不在這個小鎮;而這些流連酒館,言行十足右翼的居民,也並非什麼特定政黨的狂熱份子,他們是全球化下的受害者,正如世界上許多因為全球化勞動產業外包而失去工作,卻又無法及時轉型的人一樣。

 

  而提傑可以跟這些閒置居民共處,因為跟他們一起長大的他知道這種生活有多麼糟糕,糟糕到酒精是生活裡少數的樂趣,而難民成了他們可以輕鬆攻擊的目標,勞工與難民,兩種社會弱勢纏鬥在一起,並沒有讓小鎮更好。

 

  一開始,提傑並不打算捲入紛爭。他寧可息事寧人,他想要的只是遛自己的小狗瑪拉,這讓提傑與所謂一般人的距離更近。然而鎮上遊盪小孩所養的大狗,終究在一次意外中咬死了他的愛犬,這是電影塑造出既生活化也頗具象徵性的橋段──關於我們如何試圖在族群衝突中試圖保持中立,卻又難以總是全身而退。

 

  當矛盾構成的風暴越來越大,公共空間終究會越來越小。在此之前,提傑以「後室久未整修很危險」為由,不只拒絕酒館客人希望用來召開「對付外來難民會議」(而同樣是外地人的英國足球流氓卻沒有被當成問題),也拒絕雅拉希望舉辦敘利亞人與當地居民還有孩子們的共餐活動的要求。

 

  小狗瑪拉之死幾乎擊潰了他,這隻狗救過失去老婆的絕望老提傑一命,而此時給予他適時關心的,不是那些他熟悉的鎮民或者酒館客人,而是他曾幫助過的敘利亞人,包括雅拉與她的母親。她們一直在等待父親與丈夫的消息,在此他們跨越了文化隔閡,透過摯愛與死亡的聯繫達成了共感,而這也是提傑不再中立的原因。

 

《老橡樹酒館》劇照。

 

  左派的肯洛區表明了當今右翼的發展困境,那就是在排外與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底層右翼既缺失了傳統以教會為社區中心的共同體基礎,又無法找到更建設性的作法來創造新的共同體,當然肯洛區確實也忽略了當代年輕白左對共同體的毫無幫助或者過於理想,正如本片裡出現的敘利亞人正好都如此溫順善良,而沒有在被壓迫中形成暴力反擊團體那樣。

 

  即便如此,在本片裡孩子仍然成為了一個重點,這是與片中的「死」所對立的「生」,也是相對於「過去」的「未來」。死亡,或者說已逝去之事,透過片中提傑、雅拉、部分鎮民還有敘利亞移民的幫助,在這麼多年後重新凝聚了小鎮,孩子們有飯可以吃,而願意參與交流的鎮民還有全部敘利亞人(如同前面所言,本片排除了那些不願融入當地的敘利亞人的展演)帶來了一次精神繼承,這幾乎是牆上照片裡昔日抗議柴契爾夫人的工人們共餐的景象之再現,鎮上許多人甚至公務機關都給予幫助,一切彷彿走向快樂結局。

 

  然而肯洛區之所以是肯洛區,正是因為他不會忽略現實。忠實酒客與朋友暗中破壞後室管線,傷透了提傑的心,也讓共餐活動曇花一現的只舉辦了一次。這讓他心如死灰甚至再度萌生短念,看不到這小鎮有任何希望,他想起妻子離開自己的理由,因為他當初沉迷於社會運動,但最後社會運動失敗了,妻子也跑了,似乎等待在他面前的結局,就該是死亡了。

 

  然而,「死亡」難道只能是負面的,或者毫無建設性的嗎?

  在大海之前,提傑被好友叫住,原來是雅拉的父親已在敘利亞獄中被殺害。繼小狗瑪拉之死之後,不同的死亡再度催生了希望。提傑發現鎮上許多人都來參與了哀悼的活動,沒有什麼比這樣的結局更有基督精神的,耶穌作為一個失敗的革命者,以死亡催生了往後的永恆精神,哪怕那個共餐活動只是曇花一現,卻已經給許多鎮民帶來影響。

 

《老橡樹酒館》劇照。

 

  肯洛區近六十年的職業生涯拍了 28 部電影、 30 部電視作品、四部紀錄片。作為多產且忠貞的電影導演,片中提傑或許也有他自身情感的投射。作為一名英國人,他一生見識過如此多大風大浪與社會變遷,而他肯定曾問過自己,自己忙碌一生,究竟對社會是否有所幫助?

 

  他的姿態並不高亢,正如他的批判總帶著立體的視角,當公共領域持續縮小,同溫層持續擴大,但極權卻前所未有的滋生與騷動的當代,這位拍片如做工的老導演的作品,值得我們細細品味與反思。

 

 

 

 

電影資訊

老橡樹酒館》(The Old Oak)─Ken Loach,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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