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祖國神話的我們,隨時都在地獄邊緣:《夢想集中營》

 《夢想集中營》劇照。

 

  「別擔心,藤蔓會生長然後覆蓋這一切。」

 

  強納森·葛雷澤是當代幾個你需要藝術電影導演範例時可以援引的絕佳範例,他不是那種很在乎故事情節你能不能接受與角色衝突你覺得夠不夠多的導演,取而代之的是強而有力的氛圍塑造能力。透過他的巧手,你很容易就被拋入到一個奇異的情境去,在那裡所有既有道德與價值會被挑戰,而人性亦然。

 

  住在一座有游泳池、花園、溫室、還有僕人服務的美麗房子沒什麼特別的,但如果這座美麗房子旁是監獄呢?

 

  在這監獄旁,時不時你能夠聽到聲音,看到白煙,甚至還能聞到氣味,那聞起來像是燒焦的泥土,或許還混合點豬肉的氣味,骨頭在大火裡嗶剝作響宛若柴薪,而尖叫聲穿透手搥不爛的牢房隨風而來。

 

  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居住在天堂邊界的人們是什麼樣的存在?他們是忠誠的天堂守衛?抑或是惡毒的無情獄卒?

 

  他們對於地獄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光是想像就充滿戲劇張力,更令人興奮的是,這一切都是真的

 

  而你,我的朋友,你是這裡的高級指揮官,焚化爐的最佳化工程師,你和你的老婆,還有你們生的一窩子女都將在這裡開展幸福生活,你們值得幸福生活,因為你們已經努力三年,將長滿雜草以及蟲子還有水坑的庭園,打造成只應天上有的美妙莊園,每個親友都會來這裡,帶著他們的小孩一同來戲水玩耍,他們會稱讚你的庭園,並且為你的努力喝采。

 

  這個監獄有個後世聞名的名稱:

  奧斯威辛集中營。

 

《夢想集中營》劇照。

 

  稍稍檢視這超現實的歷史事實,你很容易就會發現何以強納森·葛雷澤對這個主題感興趣,即便他是猶太人,人道理由肯定不是優先原因,畢竟納粹擔任影視作品萬年反派,誰不知道要嚴厲譴責這些早已埋在地下的千古罪人們呢?

 

  但藝術電影導演之所以為藝術電影導演,就是因為他們能在既有事實上建構自己的新觀點,同時,更重要的,是讓觀眾也能看到這樣的觀點。隨著幾乎讓人懷疑銀幕是否壞掉而一片暗的數分鐘音樂後(考量到強納森·葛雷澤對庫伯力克的推崇,我們會聯想到《2001太空漫遊的》開場)我們深深的潛入的這部電影,成為彷彿靈體般的監視者,看著片中與一般家庭乍看無異的霍斯一家如何過活。

 

  他們在河邊享受天倫之樂的日光浴,正如他們在河上划獨木舟,會在花園曬日光浴那樣。

 

  「對我而言拍這部電影最困難的地方,是把這些人當人拍攝。」

 

  有一個從劇組而來但我保持懷疑的說法是,本片很多地方都是用偷拍完成,亦即劇組離開場景,而透過長期攝錄讓演員自行發揮。當然這並非完全的任意自行發揮,導演直接拿掉同名原著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的角色化名,直接讓所謂的原型,即霍斯一家出現在觀眾面前,同時透過史料與原地的考察,強納森·葛雷澤得以讓整部作品有基本的現實參考。

 

  當然這之中也有虛構的部份,或者說從真實剪貼的部分,一個夜半偷送西洋梨給飢餓猶太囚犯的波蘭女孩,來自導演聽說的故事,他以熱成像拍攝她的祕密行動,使其看起來無比的怪異,同時讓觀眾為她的行為感到緊張。

 

《夢想集中營》劇照。

 

  回到霍斯一家,我們看到魯道夫‧霍斯,一個忠心耿耿,成天只想著如何做好工作的納粹,還有他的老婆,被他戲稱為「奧斯威辛女王」的海德薇,由才華橫溢的桑德拉‧惠勒飾演,她以丈夫的工作還有隨之而來的地位為榮,正如來訪的母親驕傲的告訴她:「很高興看到你如此成功。」絲毫不覺得這一切有何問題,正如魯道夫霍斯堅信自己的工作是一份光榮。

 

  即便他的長靴沾滿血液,而他與孩子們快樂航行的河有時會飄來死者們的骨頭與灰燼。

  他馬上將孩子抱離水面,並划船靠岸,甚至一回去就趕快洗澡。

 

  他的反應顯露了他的本性,一個與我們並無差別的人類,納粹是在這個意義上與我們相同的,他們也會怕死者遺骸,正如納粹的家人即便居住此地多年,也會被其中哀號所驚嚇,而那藤蔓更是一種他們也有人類意識的證明。

 

  在此,固若金湯的意識型態被擊碎了,牆外,乃至於畫框之外的幽魂襲擊著他們,聲效是這部片裡看不見的角色,他們以一種看不見的在場形式,持續瓦解著以這些將死猶太人或者死去猶太人血祭已換得的繁榮表象。你可以將其視做是希特勒統治的經濟神話的隱喻,因為哪怕是經濟學家都無法變出財富,而希特勒使用的方式簡單又粗暴,那就是編造一套話術說服德國人猶太人「非人」。

 

  可是既然猶太人非人,那麼這些片中角色的不安與恐懼又從何而來呢?

 

  這部充滿爭議性的電影最具爭議性的一幕,是受命令離開奧斯威辛去開會的魯道夫總算可以回家前,他一個人在建築裡瞥見了黑暗,而黑暗的另一邊則剪接到未來的奧斯威辛博物館,我們看見了其極其日常的開幕流程,清潔工開門然後開始打掃,一櫃子一櫃子的鞋子與服飾說明了魯道夫實現希特勒「最終解決方案」的結果。

 

  魯道夫吐了。

 

  有人說這畫面是在替納粹粉飾,說此一嘔吐是要表現納粹也有良心或者同情心,但在我看來與其說這是良心或者是同情心,不如說是對納粹學說的反諷,因為即便是魯道夫霍斯如此死忠的納粹信徒,仍舊在生理上會對此一結果反胃,這本身就是種背叛。

 

《夢想集中營》劇照。

 

  強納森·葛雷澤的目的也呼之欲出,這部電影不只是漢娜鄂蘭的平庸之惡的影像實踐,不是「納粹也可以表現的像正常人」,而是「納粹本來就是由正常人而來」。他們聽從了某些神話與故事,讓他們精神結構上在看待猶太人與常人不同,正如那些昔日的德國國民一樣,同時因為經濟利益的誘惑他們選擇繼續相信這些神話與故事,好讓他們的偷竊與搶奪能合理化,但他們的生理反應仍然出賣了他們,透過高牆隔絕的猶太人還有那些刻意的對猶太人苦難的掩蓋,正說明了此等意識型態的虛假。

 

  而這正是《夢想集中營》真正要批判與警示的,納粹現象不只會發生在德國而可能在任何地方,屠殺會有一套神話與故事支撐,甚至中間還會有人文學者與科學家助紂為虐──猶太人的種族學說和與之搭配的亞利安人神話正是兩者合作的產物。因此它過去會發生,現在也會發生,特別是發生在那些自稱樂園的「社會主義」國家,或者要帶領國民前往樂園的極端宗教國家。記得嗎?納粹全名為「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

 

  而我們以尊重多樣性為名,容忍他們對自己國民的暴行,只因為這樣可以保證他們持續提供低廉的勞力與資源渾然不知那些暴行終究會降到我們身上。

 

  如今我們放任新軸心國聯盟,部分的經濟制裁只是造福了那些搞走私的商人或者造福第三國,正如北韓一邊被西方制裁,一邊從台灣進口他們用以維繫獨裁所需的物料與機具一樣,我們就生活在地獄旁邊,而否認正是我們的消極與沉默還有不作為助長了地獄之火的燃燒。

 

  從這點來看我們與霍斯一家的距離並沒有比銀幕前的觀眾遠,我們因看見而需要遮蔽,卻仍然止不住那些駭人的聲響。

 

 

 

 

電影資訊

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Jonathan Glazer,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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