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理解何以有人對這部電影感到噁心，畢竟土耳其導演努瑞貝其錫蘭在這部片做的事情確實是蠻噁心的。一般來說，具有「導演招待席」的觀眾，通常可以坐在舒適的位子，不是遠眺大局就是身歷其境，我們已經習慣與片中角色一起成長，一起突破難關，與他們一起享受旅程中的失與得。

 

　　然而錫蘭這部《春風勁草》正如那些觀點特異的歐洲電影，卻是讓觀眾看一個偽君子三個小時，一層一層剝開這個在鄉村教書的中年男子的外殼，並且還在最後讓我們感受他沐浴在自我感動中的浪漫濾鏡，這種具有層次感的令人倒胃口手段對觀眾而言，不下於一個義大利人被抵著強迫餵食夏威夷披薩。

 

　　主角薩梅特是一個土耳其偏僻鄉村教師，他要來到他任教的學校，必須跨過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的風雪，化做白色畫面上的一個黑點。他在當地教美術兼任班導，這裡並不是個太大的學校，也不是一個很好的職涯選擇，電影大多數時間觀眾所見皆是大雪冰封。在這裡，薩梅特的樂趣則是跟他的室友或者同事在火爐邊閒聊，或者和鎮上的老先生喝酒，同時他還會不時去拍攝當地居民，讓觀眾看到這名美術教師的文藝情調。

 

 

　　但同時薩梅特在人品上卻是極其猥瑣與卑劣，他總是不懷好意的開著牧羊家庭出身同事的玩笑，並總是試圖為自己爭取到最好的條件。他待人有種惡趣味，比如一開始說在這冰天雪地，說要介紹一名身障女教師給室友認識，卻在三人聚會過程裡頻頻用表情對除了會贊同女教師話語什麼都不會的同事表示不屑，並在後續耍手段搶先爬上了該名女教師的床──藉由一晚的辯論與PUA，還有說謊，讓該名女教師的雙人邀約（他與他朋友）變成單人邀約，因為他並沒有告知自己朋友有這個飯局。

 

　　另一方面，他也非常享受與特定一名女學生待在器材室（這間器材室被他私自挪為辦公室用）。在他心中有著某種美少女夢工廠慾念，認為該名調皮的女學生會在自己的教化下成為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他瞧不起其他同事的呆板的教育方法，如同他本人抱持的價值觀那樣，他認為自己可以讓這個小女孩，一個他眼中的鄉巴佬孩子，跳脫她悲慘的命運而能有不同思維，他不相信任何信念還有信仰，相反地他視自己為某種人性的觀察者與測試者，居高臨下的審視一切。

 

 

　　她就像他手中的專案，即將從樸石化為藝術，特別是當他從其他老師手中拿走小女孩寫的給他的情書時，他是如此自豪，以至於當小女孩找來辦公室向他索求書信時，他試圖說騙她，說他並沒有私藏該情書並已銷燬。小女孩並不相信他，憤憤然的淚流離去，而他以為自己再度取得進一步勝利。

 

　　而他想都沒想到過，他會被MeToo。

 

 

　　《春風勁草》具有一種十足的惡趣味，它將一個糟糕的處境施加在一個糟糕的人身上。這名在地任職滿四年，即將可以轉調至外地的教師和同事一起被指控與學生有「不恰當接觸」並遭遇了同事間的社會性死亡（哪怕教育局局長相信他們沒有犯案）而基於非常合理的「保護吹哨人」原則，他們花了很多時間才一路從教育局局長那邊追到校長，再從校長追到輔導老師，並終於從輔導老師口中逼問出檢舉者。

 

　　而這讓他徹底氣炸了。

 

　　薩梅特具有強烈的表演型人格，努瑞貝其錫蘭特地安排他總算得手，要與他介紹的，朋友喜歡上的身障女教師上床前有一個超現實場景，那就是他轉個角開個門，竟來到一處電影拍攝現場，彷彿一切都在攝影棚中。他去廁所洗了臉甚至吃了藥，這一整段戲都在說明何以我們不斷可以在各種地方聽到他充滿文藝腔的內心獨白。他把自己看做某種懷才不遇的人才，相當勉強的來到這個配不上他的地方，試圖啟蒙愚昧大眾，比如該學校那些出自農村家庭的孩子們，卻沒有得到他們充足的尊敬。

 

 

　　認為自己「天資過人」且「智商高」的他什麼都看不順眼，卻又認為這一切並不足以讓他奉獻，或者說，他能待在這地方這麼多年本身即是偉大的犧牲了，而他那努力偽裝的各種表現，本身即是他給予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的大禮。

 

　　而很可惜的是，他周遭的人因為不像觀眾具有上帝視角，對他的評價與觀眾相比可謂天壤之別。比方說，他的好朋友並沒有因為他睡了他喜歡的女教師而對他發怒，因為他只聽到「她邀請我去她家吃飯，我們酒酣耳熟一切就自然而然」的部分；而女教師則認為自己基於「性自主」有權跟還沒交往的其他男人上床，當然無愧於正在追求她的主角好友。

 

　　至於我們的主角薩梅特？

 

　　他當然是面帶微笑看這兩個人與彼此的尷尬還有各種複雜情緒，這一切讓他享受於自己的高位視角，正如他享受於藉由攝影對他人的肢體下命令，以及在教室內對學生發怒以轉移被MeToo的不爽那樣，薩梅特自認受困不毛之地，在被指控MeToo後，在沒有其他大人的教室裡，他更是連好好先生都不演了。

 

 

　　「教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東西藝術？這就是一場名為教育爛戲，現在就讓我們他媽的把這齣戲演完。」

　　「隨便你們想怎樣，反正你們以後也只會跟你們的父母一樣種馬鈴薯種到死。」

 

　　如果說觀眾跟片中其他大多數角色一樣，只能看到薩梅特的表面，或許我們最多只會在他因情緒露出真面目後覺得這個人是爛人。但當我們能夠緊貼著主角三個多小時，看到他人前人後做的一切、各種小動作還有那些尖酸刻薄或者虛偽做作的行為後，我們不免在電影演完之際感恩戴德，因為一切終於結束了。而努瑞貝其錫蘭也成功藉由一部的電影警告我們，遠離那些熱愛說教又愛自我感動的男性啟蒙知識分子，無論這個人是他人還是我們自己。

 

 

 

 

電影資訊

《春風勁草》（Kuru Otlar Üstüne / About Dry Grasses）─Nuri Bilge Ceylan，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