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文本之限界,則幽靈無處遊蕩:《銀河英雄傳說》

我就產生了一個疑惑:為什麼非得透過《銀英傳》來重探這組理念與制度上的辯證?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作者用了《共產黨宣言》中的這個意象作為線索,嘗試重新理解、詮釋《銀英傳》中的價值觀爭議。這個爭議表面上看起來並不難掌握,也就是帝國與同盟、專制與民主、效率與自由之間的爭議。

 

  當《共產黨宣言》使用「遊蕩的幽靈」這個意象時,事實上是在暗示,無論歐洲的議會民主與資本主義透過什麼樣的方法自救,強化國家控制的保守手段也好,還是擴大社會福利的改良手段也罷,最終都無法「驅逐幽靈」,畢竟共產主義作為政治選項,內生於現行體制當中,於是,只有摧毀再重建的革命,幽靈才會消失,因為它已經道成肉身於世了。

 

  然而,在《銀英傳》中,同盟的民主、帝國的專制,乃至於民主與專制的衝突,有孕生了社會主義的幽靈嗎?故事的最後當尤里安最後用盡全力來到僅僅在位兩年半就身染絕症的萊因哈特面前,苟活殘喘的民主與行將就木的專制,既彷彿兩敗俱傷,又留給人們重新較勁的想像。其中有任何一絲「社會主義幽靈」的暗示嗎?

 

  作者以相當的篇幅批評專制以「人民好逸惡勞」為由自我正當化的說詞,並指出左翼的政治想像是人民對於自己命運的掌握,其中包含了完整的參與政治,以及不受異化扭曲的勞動等等,作者並偶爾藉此批評同盟的「憲政民主」想像是不足的。

 

  我可以理解作者對於左翼理念的熱情,可是,如果只是想論述左翼社會民主理念優於憲政民主以及專制,那其實讀者並不特別需要《銀英傳》。這麼說吧,作者用左翼理念批評了民主,也批評了專制,都言之成理,可是對於《銀英傳》中如何書寫與呈現民主與專制各自的思維、運作與困境,以及兩者之間在什麼意義上無從調解,卻幾乎隻字未提。

 

  那麼,我就產生了一個疑惑:為什麼非得透過《銀英傳》來重探這組理念與制度上的辯證?

 

  「文本」在某種意義上具有「封閉性」,在其自成體系的同時有其必要的排除。作者以「人民的自我賦權」來表述左翼的政治理念,我承認,這個政治想像基本上是被排除在《銀英傳》的文本體系之外,無論是專制還是民主體制中的人民,或者因為對領袖的信任,或者因為對體制以及自體安逸的耽溺,從而都無從實現「人民的自我賦權」。

 

  然而,如果對文本的評論僅僅只是抓出那個被排除者,那麼其實也不需要對於「文本」的評論。

 

  如果我們希望表述,有某種(不一定是社會主義的)幽靈在《銀英傳》的文本中遊蕩,更應該追問的問題或許是:這個文本透過如是的排除,是為了在其封閉的體系中,呈現怎樣的論述?是要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論述一組某種程度上頗為陳腐的制度對立?

 

  田中的作品中具有某種古希臘悲劇的色彩,這點幾乎已是共識。重要角色往往能憑自己的優越能力在某些情境下影響「局勢」,然而卻動搖不了「格局」,各自所在體制的「格局」,以及體制對立的格局等等,反映在文本中反覆提及的戰術、戰略與政治之間的互動。

 

  故而,《銀英傳》歷久不衰的魅力相當程度上或許正在於這種從個體,到局勢再到格局,反覆來回,因而連綿編織而成的敘事網絡,人們不會只因為角色人設而著迷,若無帝國專制的格局,「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不過中二;人們也不單只是因為表面體制的衝突而深思,只有當楊威利說「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與自由,這些倒算不得什麼,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人們才會發現體制原來不單只是表面的制度設計,還居然必然是一種對待生命的理念。

 

  當作者亟欲在文本之外尋求一種最佳的「第三解」時,可能也在很大程度上無視了這個文本在自成體系時所創造出來的魅力與深度。

 

  一旦無視文本本身,「文本之外」也就沒有意義;而如果沒有文本之限界,幽靈其實也無處遊蕩。

 

 

(本文為【SAVOIR 春夏漫畫評論賞 2023】政治幻想反烏托邦大系:《銀英》優勝作品之評審回應)

 

 

|文本資訊|

《銀河英雄傳說》 銀河英雄伝説

作者:田中芳樹

原始文本:小說

出版時間:1984-1989

是否改編動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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