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審視一個偉大但同時又下賤的民族──評〈創傷的抉擇:《進擊的巨人》〉

 《進擊的巨人》是一部非常「政治」的作品,但採用觀點與探討方式卻完全不同於日本過去任何一部漫畫。

 

  林寓森在〈創傷的抉擇:《進擊的巨人》〉一文中,開宗明義提出兩個問題:巨人一族始祖尤米爾為何選擇服從並且很可能是愛上殘忍對待她的弗立茲王?艾連‧葉卡為何選擇發動地鳴?

 

  這確實是我對《進擊的巨人》最感興趣且深思過的兩個問題。以動畫版敘事結構來看,第四季開始觀眾漸漸變得不再能夠聽見主角艾連的內心聲音,刻意被保持為無法探知艾連的情緒與決策理由,他與原本的夥伴如阿爾敏、米卡莎也疏遠了。

 

  艾連對原本調查兵團的核心成員來說,態度變得亦敵亦友,最終他們發現艾連幾經思索,認定沒有非暴力的方式可以拯救原本他們以為就是整個世界的「帕拉迪島」,也不願意如同異母兄長吉克那樣偽善地主張讓「尤米爾的子民」自行人道毀滅,因此決定發動地鳴先行輾滅島外一切。

 

  林寓森以個體心理決策的角度,詮釋創傷、恐懼與恥辱是如何牽制始祖尤米爾,使她永遠以「精神上的小女孩」之姿,數千年來無語地困在傳承巨人之力的命運以及「座標」之中。尤米爾擁有偉大的力量,還能透過自己的身體傳承這份力量,卻無法用以爭取自由,因為她從未脫離兒童時期的悲慘遭遇,而成了自身遭遇的囚犯。

 

  艾連是尤米爾的後裔之一,當他在青少年時期因不幸的命運而被迫弒父(諷刺的是,採用的手段是「噬父」)成為「進擊的巨人」,剩餘生命進入倒數,他必須思考自己被「選中」的意義何在,如果不這樣思考,這場不幸就等於變得毫無意義。林寓森認為,艾連的選擇動機不能說完全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同伴。因為他的選擇事實上會造成與同伴的對立和傷亡,因此他更大程度,是基於個人的思考哲學與個性而做出自己認為正確的行動。

 

  艾連拒絕了阿爾敏等人的主張,這個主張美其名是和平主義,但事實上就是以拖待變。巨人之力的壓倒性力量正在被外界世界的科技趕上,阿爾敏主張保留巨人之力可以發動地鳴的威嚇作用,來換取暫時的和平。劇情顯示,非尤米爾子民的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類,對尤米爾子民的看法至少短期內不太可能因為拖延就改變,一旦外界科技追上巨人之力,帕拉迪島民註定被「預防性殺光」。

 

  林寓森認為,艾連之所以採取最激進手段,是因為他無法接受必須以「人吃人」方式來繼承的「巨人之力」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變成進擊的巨人這件事情,本身就是違背他個人意願的創傷。

 

  所有調查兵團的年輕成員幾乎全都遭遇過親友在眼前被無情殺害的創傷,他們是一群傷痕累累的「少年兵」,甚至阿爾敏也一度瀕臨戰死而「被繼承」巨人之力以續命。但並非所有的人都做出跟艾連一樣的抉擇,林寓森認為這顯示了「追尋自由」的真義──人不會僅被自己的遭遇和處境給決定。

 

  從這個層面來說,林寓森似乎暗示阿爾敏等人原先擬定的決策,比艾連表面上採取的那種更「理性」。這是否是漫畫原作者本人內心某部分相信的看法,則不得而知。《進擊的巨人》特別的地方在於,這是一部非常「政治」的作品,但採用的觀點與探討的方式卻完全不同於日本過去任何一部漫畫。諫山創徹底思考了個人的自由、民族的命運、正義的意義,從微小的心靈層次到廣大的人類歷史之間,創作了這部里程碑等級的政治漫畫。

 

  在《進擊的巨人》問世之前,日本流行文本討論國與國之間政治、以及民族意識時,經常被過於簡化的粗淺歷史觀與欠缺日本以外參照對象的狹窄世界觀而限縮眼界。換句話說,過去日漫作者們思考政治觀點時,通常都可以看出他們只思考了非常表面的美日關係,跟最粗淺的19到20世紀近代歷史。這帶出了兩個常見的意見陣營:「大國很壞,我們要努力活下去」與「受害的都是百姓啊,和平至上」。前者的代表如《沉默的艦隊》,後者的觀點則散見於各種自稱探討人文關懷的科幻作品,如《日本沉沒》系列。

 

  真要說的話,後者提倡的和平主義觀點比起前者更顯政治幼稚。享譽國際的日本導演河瀨直美就是抱持著後者這種政治幼稚的膚淺觀點,在東京大學新生入學時發言而引起網路譁然。河瀨這種無知又虛偽的發言在2022年以前是不會被炎上到這種程度的,但世界局勢一再改變,政治幼稚的和平主義已經不再是日本社會交相欺騙的「共識」。

 

  一部偉大的科幻之作,如艾西莫夫這種層次的作品,思考的是全人類的困境,與全人類的命運。因此它應該要反映人類世界真實的一面,無論是殘暴、矛盾、可疑、荒謬,都不迴避。《進擊的巨人》追問的是,當艾連發現他原本心心念念想要去探索的世界,不只在幾座城牆之外,不只在包圍城牆的荒野之外,而更在海洋之外,而且全心全意想要殺死艾連的族人時,他原本想要的自由無論哪裡都找不到,還能夠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當阿爾敏一行人看見大海,大家興奮於第一次看見如此廣大蔚藍的水體而歡呼嬉鬧,只有艾連悲痛地跪倒在地。因為只有他知道,在這個稱為「海」的東西外面也沒有自由。隔絕他們這些少年兵與整個世界的,不是地理天險,而是恐懼、猜忌、互相利用撻伐的人心。

 

  林寓森描述,艾連個性本質上就是不容易相信別人的自幹王。不過,林寓森未曾進一步討論的,是為什麼艾連特別無法相信別人。在冒險類文本中,主角經常是「天選之子」,基於遺傳、家系或者機緣而被賦予偉大的使命。艾連背負的偉大使命是「成為進擊的巨人」,並能看見過去尤米爾子民遭受迫害的歷史。但這個使命卻是被迫繼承而來,還附帶著提早死亡的代價,他從未要求過自己要變成這樣的關鍵人物,而是父親再度一意孤行所致。

 

在冒險文本中,主角經常是「天選之子」,被賦予偉大的使命。但《進擊的巨人》卻把這描寫成致命的詛咒。

 

  艾連的父親古利夏‧葉卡因為兒時悲劇而加入反抗組織,他們研讀歷史典籍,想證明尤米爾的子民──艾爾迪亞人──並不是卑劣的民族,而是特別高貴。但他們其實無人能讀懂歷史記載,只是聚在一起看圖說故事。這段描寫對照現實生活中受到壓迫的那些民族,顯得特別寫實、諷刺跟悲傷。

 

  尤米爾的子民毫無疑問是偉大的,因為只要傳承到始祖尤米爾的血液,哪怕百代以來稀釋千百倍到只剩一滴,都能透過脊髓液變成巨人。尤米爾的子民可以長成任何樣子(如米卡莎被暗示為長得接近東洋人而奇貨可居),可以跟任何人通婚,但不能選擇成為尤米爾子民以外的東西。

 

  因為擺脫不了,所以尤米爾的子民同時對於其他人類來說,也是極度下賤骯髒的存在。這種基於生物性而強迫綁定的「身分認同」乃至「身分不認同」(如賈碧),是艾連認為民族宿命無可轉圜的主要原因。在《進擊的巨人》假設的虛幻「生物機制」面前,人的意志與自由選擇其實沒有意義。尤米爾的子民無處可逃,而艾連更憎恨尤米爾為何自甘為奴。

 

  因此,《進擊的巨人》意圖闡述的,是關於「極端的身分政治」所帶來的可怕後果。作者不相信人類可以擺脫生物性身分而求取自由,於是他讓一介平凡的男孩艾連飽受折磨,擁有最大的力量,卻失去一切希望,決定成為毀滅世界也等著被毀滅的那個人。

 

  這確實是創傷的抉擇,而這種創傷,是來自於無可擺脫的身分,以及身分所產生的政治後果。無論這個生物身分是血統、性別或者其他,人果真只能是身分認同的奴隸嗎?還是不是?諫山創提供的解答,其實是悲觀的。

 

 

(本文為【SAVOIR 春夏漫畫評論賞 2023】政治幻想反烏托邦大系:《巨人》優勝作品之評審回應)

 

 

|文本資訊|
《進擊的巨人》 進撃の巨人
作者:諫山創
原始文本:漫畫
連載時間:2009-2021
是否改編動畫:有
[前往Netflix觀賞《進擊的巨人》動畫]

你可能會喜歡

大作家預見戰爭了嗎?江戶川亂步×丸尾末廣《芋蟲》

如果,有時生活讓你感覺被迫跟著河水走──迷幻的詩意美式動畫《午夜福音》

阻絕自由的三座牢籠─評〈在「沒有神」的世界裡繼續前進:《進擊的巨人》〉

當鬱星來襲:《驚悚末日》(Melancholia,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