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鍊是一部反托邦作品嗎？」

 

　　對我而言這件事情實在是不言自明的，因為我鮮少看到一部少年漫畫的主角直接被稱作「軍方走狗」，這在少年漫裡實在是不常見的事情。以過去同樣同屬少年漫 Jump 三本柱「死」、「火」、「海」為例，《航海王》主角魯夫直接就是反體制的海賊，而與體制有微妙關係的《BLEACH 死神》主角黑崎一護一開始也與體制有劇烈碰撞，至於《火影忍者》主角鳴人雖然調皮，但仍然是在體制內，甚至最後成為體制的接管者。

 

　　然而，即便《死神》、《火影忍者》的角色，雖然與體制如此親密，卻也不會被負面指涉，至少不會被大量平民如此負面看待。

 

　　作為「國家級走狗」的異端主角

 

　　然而《鋼之鍊金術師》卻時常演出主角與體制親密的狀態，同時展現具有特權的「國家鍊金術師」愛德華被各地高官或者掌權者優待，被平民負面指涉的處境，有一話愛德華到一礦村受到地方人民鄙視，卻被當地貪汙高官招待。其中最常出現的正是「軍方走狗」這個詞，原來這個故事的世界觀，裡頭的亞美斯多利斯，是軍政府執政狀態，而且這個軍政府還進行過大規模的種族屠殺，其中就有許多「國家鍊金術師」參與。

 

　　這樣的事情在作品中被負面強調，在少年漫畫其實屬於異常現象。《火影忍者》試圖透過宇智波一族被滅事件刻劃所謂「國家歷史的陰暗面」其實有點失敗，這讓身為長官卻同意的第三代火影形象變得詭異，這個老頭在劇中大多都是正向的。就像冨樫義博當年在〈仙水篇〉也必須藉由另一個與主角類似的負面角色去談論靈界偵探變成體制打手的問題，「體制打手」往往沒有辦法窺見權力系統的真相，以致於他們的正義總是有所缺漏又一廂情願。

 

　　而本來為了解決自身問題而考取國家鍊金術師資格的愛德華‧艾力克，在這個解謎過程裡，發現看似只是「知識問題」的賢者之石真相，居然同樣也涉及國家暴力。當他循線找到解答，更是發現亞美斯多利斯的整個存在，包括其中生產領袖「大總統」的過程，都是為了幕後主使「父親大人」的殘酷需求。

 

　　原來，「父親大人」要利用這個國家的權力系統生產出足以擔任「人柱」的國家鍊金術師來打開「大門」，同時也要讓土地上面的人民作為材料鍊成大量的「賢者之石」來充當「過路費」，以攫取「真理」。

 

　　而愛德華及夥伴的目標就從「為了個人」變成「為了全民」，本來與軍政府關係良好的他也不得不與其決裂，代價除了被剝奪特權之外，更重要問題是，他賴以為生，用於生活與戰鬥的鍊金術居然被「父親大人」給「停止」了。

 

　　無論從人類歷史或者漫畫設定來看，鍊金術是「知識」的隱喻，不同的鍊金術師則是不同的知識分子，當國家掌握知識與人才養成系統，並透過政治給予特權，自然就對知識份子形成了強大的誘惑，讓知識分子成為國家打手，幫助國家統治、剝削人民甚至殺害人民，而身在體制中若有良心者也隨時有生命危險，比如劇中第一個發現事實的軍官休斯就因此被殺死。

 

　　因此，若自以為身居高位，就不會淪為人礦，完全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個人問題終究必須藉由政治問題解決。

 

　　僅有知識不足以使人自由

 

　　當漫畫裡進一步揭露真相，我們知道了所謂「父親大人」其實是愛德華‧艾力克兄弟父親「霍恩海姆」當年製造的「瓶中小人」。我們也就更清楚了極權是如何與其人民具有親緣性，當一國人民試圖對抗國內的極權政府，他們也是對付著一部分的自己。瓶中小人的肉身因霍恩海姆的血而產生，而進一步的又設下詭計，誘騙當地國王建造出國土鍊成陣，藉由身為奴隸的霍恩海姆的國家克塞魯克塞斯裡的一半人民的靈魂而得到了肉身還有強大的力量。

 

　　這樣的瓶中小人乍看能夠違反等價交換，不畫鍊成陣、也不需要材料就可以發動鍊成，實際上只是消耗著構成自身的大量賢者之石的一小部分。作為亞美斯多利斯真正的統治者，他派出自己的七種人類情感化成的人造人，為自己執行各種任務，其中就包括亞美斯多利斯的表面領導者，大總統，金格‧布拉德雷，他的一生除了妻子以外，都是由體制替他安排而成，他的頭銜「憤怒」既是「父親大人」賦予他的情感，也是他對自身命運的共鳴。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實際上《鋼之鍊金術師》只是以寓言的方式讓國家擬人化，其所談論的終究是，一個生你育你養你的國家有所不義時，作為國民的你該如何對抗？在國家一切都被控制的情況下，你很難只靠策反內部人員──比如馬斯坦古這類體制內改革者，或者利用體制的知識──比如系出於瓶中小人的鍊金術──來推翻國家。

 

　　於是我們又必須回到始作俑者霍恩海姆身上，若沒有擁有另一半賢者之石的他在數百年前開發的不同系統的「鍊丹術」，也就不會有少數民族斯卡的哥哥結合兩種鍊金術，開發出的「逆轉國土鍊成陣」了，是這樣的陣式讓反抗國家鍊金術師們得以重新使用自己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若只是這樣，還不足以讓「父親大人」被徹底打倒，在此，作者安排了「民主」的登場。是霍恩海姆幾百年的道歉與溝通，以及彼此的理解與何解，讓這些本來淪為「人礦」的靈魂，得以透過自己的意志去對抗父親大人，讓他連自己的肉身都無法維持，進而被本來從另個世界抓下來的「真理」給反蝕。

 

 

　　換句話說，僅憑知識本身或者還有體系內的高官的倒戈，推翻物化人民的極權政府是不夠的，終究必須要引入外部勢力的知識，比如與鍊金術系出同源卻有不同發展的煉丹術，以及二次迭代後的衍生知識，也就是連始作俑者霍恩海姆都無法創發，卻出自於被追殺的少數民族之手的「逆轉國土鍊成陣」，還有支撐極權政府的人民觀念秩序（Ethos）轉換才有可能。

 

　　因此，對極權的戰爭，往往不只是外部的，更時常是深入每個國民內心的，若沒有徹底的觀念秩序的改變，把極權政府推翻後，當地只會再度產生一個新的極權政府而已，最常發生的自然就是倒戈的高官成為下一個獨裁者。

 

　　根據此原理，獨裁政府要避免自己被推翻，當然就是先確保「人礦」們的觀念秩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扭曲成極權喜好的形狀，比如貪小便宜，互相猜忌，互相監視，進而完全不具備「公共空間」的概念，這不只是外部的物理空間 ，還是內部的心理空間，只要人礦們都不關心公共事務，絲毫不考慮他人需求，極權政府就能輕易掌控一切。同時，惡性循環一旦形成，在這種環境裡考量到公義的人在連續博奕中就會成為最吃虧的一方，真正有需求者則遭逢困境，比如廁所的衛生紙被拿光帶回家，或者免費的食物被吃到撐然後吐出來等等奇觀。極權政府能輕易掌控一切，並透過略施小惠，來讓人礦中的佼佼者，比如鋼鍊的國家鍊金術師，或者現實中的各領域菁英替自己賣命，進而達到「天下充公，卻一切皆私」的狀態。

 

　　就像作品裡父親大人隨時也可以回收違逆他的人造人，比如貪婪的古利德，將其性格還有肉身以液態賢者之石的方式重新回收到自己身體裡，或者儲存起來那樣，對極權政府而言，個體的邊界是毫不重要的，而在此環境下成長的個體久了也不會尊重他人的邊界，這使得他們之間更容易有爭執也更難以團結。

 

　　在魔幻神州上實現的「人礦」預言

 

　　2021年因為《RAIDEN-18》 這部數年前的作品涉及對毛澤東的醜化被挖出來批鬥，涉及辱華的《鋼之鍊金術師》作者荒川弘恐怕意想不到，屆至2023年自己的漫畫居然成了他人的現實。

 

　　本來只是自嘲「韭菜」的中國人民，這幾年來已開始自稱「人礦」。無論韭菜或是人礦，都是牆內對自身處境無可奈何的百姓找到的自嘲語言，而非始於外界對他們的指稱。而人礦又比韭菜更低一等。

 

　　根據網路上對人礦的定義，人礦是：

 

那些出生下來就被作為消耗品使用的中國人，他們「讀20年書、還30年房貸、養20年醫院」，一輩子被剝削、壓榨套取利益，最後還被買賣人體器官，是為終極「韭菜」。

 

　　魔幻中國的「人礦」就這樣嫁接上了《鋼之鍊金術師》裡的「賢者之石」概念，在底層社會，是那一小時四塊錢的打釘工，甚至許多剛畢業的學生，還必須塞錢才能搶到工作；而在上層社會，是那惡名昭彰的國進民退，你的企業不是你的企業，正如前幾年本來意氣風發的馬雲也只能忍痛放棄自己的阿里巴巴忍痛叫爸爸那樣，爸爸有需要他就得回來表演他的攻守道給民企長點信心。

 

 

　　就更別提那些存在於鄉野奇談，但理論上完全可行的「中國器官」市場，這些種種都說明，當一個國家的人民遭受政治打壓，被錘鍊成人礦的過程，不見得總是與殖民問題有關，有時可以由內部體系說明。共產中國的菁英是那些從人礦裡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但就算如此，作為國家打手的他們，仍然很難逃脫隨時被國家給追殺的命運，在不經意間就被看不見的手搥成人礦。

 

　　活在這種環境的高度焦慮的壓抑狀態下，自然慾望需求會被不正常的放大，進而促進違反人權的產業更加蓬勃，色情買賣在中國從來就沒有被檯面化也更沒有被職業化，卻是中國人民乃至中國高官的宣洩手段，更甚者則是涉及權位交換的強迫或自願的肉體交換關係遍佈各種公務體系還有公司行號，至於毒品那更是厲害的可以外銷，比如那起於中國，通往美國人民的「吩坦尼」（Fentanyl）。

 

　　如果歐美大國無法正視這樣的問題，而仍然如浮士德般無法拒絕魔鬼的誘惑，自以為中國模式終究只會用在他們國內的人礦採集工程，並持續輸出這些先進國家，提供他們源源不絕又低廉的動力，那麼總有一天這些自以為是主人的國家，也會像當初的克塞魯克塞斯那樣，淪為賢者之石，淪為人礦，特別是當前幾年中國武漢肺炎感染全世界後，世界至今已有七百萬人死亡，這還只是保守估計的數字，並忽略了後遺症（長新冠）的影響，都顯見歐美國家對於中國的實力低估已經造成了不可逆轉的負面效應。

 

　　荒川弘的《鋼之鍊金術師》不可能一開始就以中國為原型去刻劃，也更不可能神機妙算出中國的未來，畢竟從主角「亞利安人」式金髮白膚的外貌，還有處處對「浮士德」的致敬，以及角色名字裡的「馮（von）」甚至是曾經推出的劇場版《香巴拉的征服者》都可以看出其模仿對象首先是德國，然後更可能是取材納粹。

 

　　托爾斯泰曾云：「幸福的家庭總是類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其實，極權的國家也總是類似的，我們不能忘記當初納粹是多麼有效的利用他們想消滅的猶太人，彷彿在運用某種自然資源那樣，他們逼迫猶太人委員會組織猶太人，協助運送猶太人去毒氣室，並掩埋被殺死的同胞的屍體，甚至要他們收集回收死去的猶太人包括頭髮的物資供納粹使用，這整套高效資源回收過程，實際上體現的是極權主義必然走向的日常，即對人的終極物化。

 

　　我們認為難以置信的魔幻現實，其實真的沒那麼好笑，因為我們距離人礦，真的沒那麼遠。

 

 

（因《鋼鍊》於本次活動中優勝者從缺，本文為【SAVOIR 春夏漫畫評論賞 2023】政治幻想反烏托邦大系：《鋼鍊》之評審獨立撰文）

 

 

｜文本資訊｜

《鋼之鍊金術師》鋼の錬金術師 FULL METAL ALCHEMIST

作者：荒川弘

原始文本：漫畫

連載時間：2001-2010

是否改編動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