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是狂暴殺戮機器無以摧毀的希望:波蘭猶太少女「連接者」的秘密戰鬥

《沒有終點的戰爭》中文版書封。

 

文|蕭育和(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

 

  《沒有終點的戰爭》所講述的故事從華沙隔離區開始,背景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希特勒在一九三九年侵略波蘭,為的不是擊敗對手,也不是波蘭的屈服,甚至不是為了奴役波蘭人,這場戰爭的目的是徹底抹消一個民族的存在,並重新建立「新歐洲秩序」。

 

  戰後的歐洲透過《凡爾賽條約》建立了民族國家的國際體系,被希特勒視為條約「不正常產物」的波蘭自然成為納粹鐵騎的首要目標,計畫是將波蘭重新打造成猶太人的隔離區,以為德意志民族騰出生存空間。

 

  全面抹消一個民族的具體做法是屠戮其菁英階層。海德里希指揮的「坦能保行動」(Unternehmen Tannenberg)負責殺光六萬波蘭菁英,通常是光天化日下的槍決,六萬人的機密名單顯然僅供參考,得到非戰殺戮許可的「特別行動隊」謹遵希特勒在會議上「目標是消滅波蘭一切有生力量,而不是占領某條戰線」的指示,毫無顧忌屠殺波蘭人民。如約瑟夫.戈培爾(Joseph Goebbels)所說,未來不會再有波蘭占領區總督政府,而只有總督政府,納粹要讓波蘭永遠消失在這個地球以及人們的記憶中。

 

  華沙的猶太隔離區也是納粹新歐洲秩序的縮影。根據希特勒的說法,歐洲不是地理概念,而是種族概念,波蘭是希特勒重建歐洲種族秩序的實驗地,納粹將整個波蘭占領區切割成西德意志民族區與東猶太人隔離區,即便針對猶太人的種族隔離與強制遷徙拖累戰事,但對納粹分子來說,如果猶太人倖免於難,那麼,這場聖戰就不能說是成功。因此戈培爾將波蘭境內的猶太人問題比喻為「醫學問題」,一個需要動用外科手術切除的技術問題。

 

1938年,Gusta Davidson(左)和Minka Liebeskind(右)在Akiva夏令營,兩人都成為猶太地下戰士的成員。

 

  對波蘭的侵略也是大屠殺的序曲,納粹在接下來對蘇用兵的「巴巴羅薩行動」(Unternehmen Barbarossa)中展開了更血腥的殺戮,為的是避免新占領區像波蘭占領區那樣出現大量的貧民區。納粹高層曾經計畫將猶太人轉移到馬達加斯加島與西伯利亞,以緩解波占區的人口壓力,但由於東西線戰事不如預期,導致計畫中止,他們開始考慮更直接「有效」的滅絕手段。

 

  集中營正是滅絕計畫的衍生,納粹的集中營帝國在侵略波蘭後大幅擴張。薩克森豪森(Sachsenhausen)是第一座黨衛軍完全主導的集中營,希姆萊的構想是讓集中營成為「提升」人民素質的場所,「勞動帶來自由」(Arbeit macht frei)的標語也是這時候成為集中營的統一標語,無論是「去極端化」還是「教育轉化培訓」,都是古今集中營的原初構想。希姆萊主張新的集中營必須擴大規模,以應付更多需要再教育的人口,更重要的是隱密,一切都是為了讓集中營能盡可能隔絕於世界。

 

  一九三九年侵波之前並不存在「死亡」集中營,爾後更有效率的殺戮逐漸取代勞動改造,到了一九四二年,已經有上百萬人在集中營中被屠戮,波蘭人同樣首當其衝。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克拉科夫大學的教員是首批來到薩克森豪森集中營的波蘭人,其中大部分人都遭到殺害。至於往後成為大屠殺最知名象徵的奧斯維辛(Auschwitz)集中營,在建立毒氣室後也迅速轉型為滅絕營,希姆萊立即發動滅絕歐洲猶太人的「萊茵哈德行動」(Aktion Reinhard),而在奧斯維辛中被滅絕的猶太人中,多數便來自波蘭的猶太隔離區。新型集中營是極權體制完全體的象徵,其恐怖之處正如鄂蘭所說:不再是殘酷不受控的獸性暴力,而是「絕對冷酷且步驟井然的毀滅」。

 

  這場由國家機器發起的大規模屠殺與文化滅絕催生了一個新概念:種族滅絕(genocide)。一九四四年,猶太裔的波蘭學者拉斐爾‧ 萊姆金(Raphael Lemkin)在其著作《軸心國在歐洲占領區的統治》(Axis Rule in Occupied Europe)一書中首次提出這個概念。納粹極權的生命政治理據需要反覆不斷在支配人口的內部進行大規模的清洗,從抹殺一個民族的菁英階層,再到隔離一個種族,直至徹底滅絕的「最終解決方案」(final solution)。在本書中,女戰士所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場「沒有終點」的戰爭,無人可以倖免於「留地不留人」的劇烈震盪,也無人知道它的殺戮終點所在。

 

二戰期間勇敢的猶太女性反抗者 Renia Kukiełka,1944 年攝於布達佩斯。

 

  書中的主角是一群被稱為「kashariyot」的女戰士,即希伯來語「連接者」。她們投身秘密行動的最前線,利用她們的性別身分,以及掩蓋猶太特徵的能力,組織地下網絡庇護反抗戰士、規劃潛逃路線、傳遞偽造的身份證件,甚至運送軍火,在蓋世太保的眼皮底下,進行一次次兇險無比的潛伏行動。她們的組織活動,遊走於隔離與非隔離區、勞動營與滅絕營之間的驚險行動很少被述說,出於各種偶然因素沉沒在浩若煙海的大屠殺研究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來,而有幸的倖存者,所得到的關注也完全比不上集中營的倖存者。

 

  然而,這些女戰士不該被遺忘。

 

  《沒有終點的戰爭》原作書名是「The Light of Days」,意在讓這些女戰士的故事「重見天光」,若做大膽詮釋,也可指她們的行動是遁入、隱身於「光天化日」之下,在納粹的嚴密監控與無盡網羅中傳遞希望的光;似也可指在多重壓迫與疲乏艱困中,她們依然寫作、閱讀、社交、遊戲,不忘手足同胞的幼兒教育,盡力維持得體的舉止與人性,此為黑暗時代中堅持人之為人的「日常」幽光。她們是狂暴的殺戮機器所無以摧毀的希望。

 

(本文為《沒有終點的戰爭:二戰波蘭猶太少女和她們不為人知的戰鬥》推薦序)

 

 

書籍資訊

書名:《沒有終點的戰爭:二戰波蘭猶太少女和她們不為人知的戰鬥》 The Light of Days: The Untold Story of Women Resistance Fighters in Hitler’s Ghettos

作者:Judy Batalion

出版:臺灣商務

日期:2022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園長夫人:動物園的奇蹟》──我們不同,卻能一同

兇手依然逍遙法外,而你們就這麼相信了蔣氏的謊言:《美麗島事件與大鬍子家博回憶錄》

如何「像個男作家一樣」描繪妳自己?

絕對的速度,絕對的力量:保羅‧維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