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總是不知怎麼開了頭

《花樣年華》劇照。 

 

  開始學人家「看電影」大約二十歲,什麼也不曉得,只聽說王家衛像是「文青」入門磚,記得自己就窩在四人一房的窄小宿舍書桌,和著臺北夜雨聲,把墨鏡王的電影一部一部消化下去。那時傻愣愣看不懂幾個片段,只覺得王家衛電影怎麼總綠淡淡,是老舊筆電功率不佳的緣故?還是網路上七手八手片源模模糊糊?

 

  多年後,我終於得機會在影院欣賞好些部修復版王家衛,原來這些電影確實總得泛綠慘慘。尼加拉瓜大水、香港街邊餛飩小麵攤、迷戀帥阿飛的女孩背後一座落地淺綠百葉簾,人在電影裡總像在叢林,夢中人碎語不停。

 

  幾年以後,看得懂一些花樣年華了嗎?

 

《花樣年華》劇照。

 

  空間/身份限定的愛情

 

  首先「逼仄」得是曖昧開花第一要件。那是專屬香港侷促老公寓的愛的溫床,張曼玉貼身旗袍側身閃過幾次領帶西裝梁朝偉,那眼神似碰非碰幾回,像兩塊打火石,總要打出點星火(還是那麼漂亮兩塊打火石)。那是專屬老香港的愛情故事,所以它也得談得節制、談得幽微,不若曠野公路豪放、不若都會冰冷摩天大廈。有人說,沒有人會責怪《麥迪遜之橋》裡克林伊斯威特與梅莉史翠普的婚外情,他們是那樣淒美。東方電影裡最偉大的婚外情,也許就座落在那小小麵攤上的陰黑樓梯。旗袍上,紅白玫瑰齊放。

 

  「身份」也必是花樣年華討論要件。從頭至尾,張曼玉角色名字幾乎躲在「陳太」後面,她是穿著這身外衣去交際、在狹小城市裡跳舞。只要身上穿著這件外套,她就絕對安全。於是在戲裡,她是相對被動而促狹的去領受周先生的一點點,無以名狀的情感。被關在名存實亡婚姻關係裡的兩人,腳上像戴了隱形電子鐐銬,只要鐵鍊纏繞太近,警鈴登時大響,好管閒事的黏膩華人網絡,漫天撒下天羅地網。愛讀武俠小說的周先生總說不知道怎麼開了頭,兜來繞去,原來筆一直在他手裡。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首先踏出了那隱形方格,打破默契的雙人舞陣形,由客氣華爾滋踩成侵略性的探戈。朋友說,欽羨花樣年華裡兩人柏拉圖式愛情,我不置可否,那張艷紅海報,周慕雲可是實實枕在蘇麗珍腿上。

 

  《花樣年華》片名,唯「花」一字令我好生琢磨。想起張愛玲名篇,那蘇麗珍既是冰清玉潔人婦白玫瑰,又是豔麗似火、幾乎出牆來的紅玫瑰。兩枝玫瑰,未嘗不是一種相對。

 

 

《花樣年華》劇照。

 

  隱喻和秘密的「相對」

 

  電影中經典的黑底白字,出自劉以鬯小說《對倒》,講的是兩位主角的雙重性。劉以鬯寫:「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這裡的「相對」本來是指「相遇而僵持」,我卻覺得讀成「相互對比」也有意思。蘇麗珍周慕雲兩人像一隻鏡子的內外,性別和身份都相反,本質上卻相同。這類雙重性的命題使我聯想《雙面薇若妮卡》,遇見和自己神似的人,是戒慎懼怕、還是和他相愛?又或者,兩者皆是?

 

  王家衛電影得看隱喻,不像好萊塢電影什麼都要說得太明白,得一定程度的專心,才能看懂這幾人的細節。多年前沒看到的,在大銀幕上總算見到了:原來張曼玉徹夜沒歸那夜,為何閃身進房馬上脫掉咬腳高跟鞋,是因穿著了別人老婆的鞋。也許在別人的鞋子裡(in one’s shoe),蘇麗珍更感覺到了些什麼,才讓她沒用上那張餘下的船票吧。

 

  脫離囹圄,要到了更南的國度,兩人才終於正視感情,可惜早已經來不及。開不了的頭、結不了的尾,拉拉扯扯的故事既無前傳也無續集,全都埋進陽光燦爛的樹洞裡。那裡並不潮濕、亦從不陰雨,一株艷綠植物生長出洞,像青綠小蛇的蛇信。

 

  秘密站到鏡子前一照,反射出裸身的隱喻。

 

  我讀國外小說,裏頭主角老愛咬甘草棒作零食,每回描述總不外乎「越嚼越甜香」。也許花樣年華就是這樣一部甘草棒電影,他是一塊老咬不爛的橡皮糖,還能反反覆覆,逼出氣味。看完電影後,我信步到光華商場附近叫了一碗餛飩麵,那店前寫四個大字「冷氣超涼」,店內日光燈火通明。這麼清楚的能看見那碗蝦仁雲吞,我忽然又沒了胃口。幾十年來,花樣年華已經被各大文青與類文青書寫通透,再多寫這一篇本來沒什麼意思。但是啊,我還能看見多年前依傍在宿舍窗框的那個女孩,深怕吵著室友,她用有線耳機一遍一遍聽著「Quizas, Quizas, Quizas……」。

 

  回過神來,屋簷暴雨驟停。那些「大人的事」,已經成了她的事啦。

 

 

電影資訊

花樣年華》—王家衛,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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