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橋牌社的時代》:擁有一種開頭是真的東西,已經不虛此生

陽光照亮一切的那一瞬間,見到了彼此真實的模樣。

 

文|陳德愉

 

  那個從不曾存在過的公主

 

  這是一個,發生在上個世紀九○年代初的台灣,真實的故事。

 

  有個出身於公務員家庭的女孩,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重男輕女的父母對女孩的一切都不強求,所以,從小在一個封閉,但是十分快樂隨性的環境裡,自由自在地長大。除了政府所給予的教育外,她沒有任何一點其他的知識訓練、環境刺激,對這個國家的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毫不瞭解,對當時正地動天搖的社會狀況蒙蒙昧昧。

 

  她告訴我,自己大一時有位必修課的老師,是個從美國回來的電腦博士,高高的,帥帥的。他給這些文學院的女孩子們上課的時候總是跩跩的,一邊講著「計算機」,一邊皺著眉頭看台下這群女生!

 

  女孩也真的既聽不懂也沒興趣,引起她的注意的,是窗外的女人。常常有個年輕的女人來等老師下課。女人長得很漂亮,個子高高的,總是穿著看起來很昂貴的套裝,很有氣質地坐在教室外面。等到老師下課了,兩個人便手挽著手,走在學校美麗的林茵道上。

 

  「那是老師的太太,是XXX的女兒喔,是主播又是市議員喔!」同學附耳上來,小聲地告訴她。這些名字她只在電視、報紙上看過,對於它背後可以有多大的力量,實在非女孩那時候想像得到的。女孩只是深深地在腦中落下了這一幕景象,這對俊男美女牽手漫步大樹下的場景,真的就是一個愛情童話場面:他們住在學校對面新建的高級豪宅裡,總是在女孩的眼前,沐浴在夕陽裡手牽手回家,整張畫面都是暖和的昏黃暗橘色。

 

  那是民主化的前夜,黎明即將來臨,但是此刻仍然是晦暗不明的,在烏漆嘛黑的環境裡,女孩只能看到擁有開燈的權力的人要她看的:他們把光照向哪裡,大家就看哪裡。沒有太陽的地方很冷,所以那些明亮的地方特別給人溫暖、可親近的感覺,那一瞬間,給女孩的印象特別深刻。

 

  後來?

  後來喔,太陽出來了,天就亮了。

 

  「後來才知道,這女的有美國籍竟然還可以選議員咧。那是什麼時代啊!嘖嘖!」她對我說。這時候的她,也已經不是那個十八歲少女,而是個半百的中年婦人了。

 

  這是我們共同的成長經驗,一個極為奇特的經驗—我們曾活在一個黑暗的舞台箱子裡,只有控制舞台的人可以決定,哪裡可以是亮的,哪裡可以有光。在那個人為操控的舞台裡,光亮的地方上演著情節不合理的荒唐童話,黑暗的地方誰也不能看;真實是看不見,也不容許被關心的—直到太陽升起,陽光照亮了細小的牆縫,我們終於看清自己身在何處。我們彼此面面相覷,大部分人的第一個發現是:

 

  原來,旁邊的人不完美不可愛,滿臉皺紋痘子長肝斑;回憶也不甜美了,新的理解替舊的回憶剝皮,一層一層地像剝洋蔥一樣。

 

  看清楚了也好,看清楚了,才有靠得住的愛。

 

 

  盒子裡的人們

 

  這是《國際橋牌社》的故事背景。

 

  有一群人,從小生活在一個舞台盒子裡,觀看人偶演出的童話故事,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可以被人操弄的玩偶,但是,隨著時間流轉,有些人偶漸漸地有思想,發現自己也有手、也有腳。他們終於變成人,然後,在盒子裡遇見其他有思想的人,彼此溝通、交談、組織,立下目標,要為黑暗喚來陽光。

 

  期待太陽、喚來太陽,這故事裡有尋求陽光的可歌可泣過程。

 

  但是,最使人震撼的一剎那,還是陽光照亮一切的那一瞬間,見到了彼此真實的模樣。

 

  然後,我們吃驚地發現,原來我們都是不同的人,原來我們從來都不是同樣款式:「活活潑潑」、「堂堂正正」,沒有一個人是跟教室上的標語同款,那幾句話只是一種文字裝飾。

 

  太陽下面,沒有一個同款的人。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性別認同,不同的生長背景、家庭來歷,在我們認清了彼此的不同之後,要如何生存在一起?如何相愛不相殺呢?

 

 

  我是真的愛你

 

  二○一八年底公投投票前一週,有一天我下班後,像以往一樣從捷運站步行回家,遠遠地就看見住宅大樓門口拉起了一條長長的粉紅色布條,是麵龜那種螢光色半透明,彷彿在表面流動著的粉紅色,看久了使人暈眩有如輕性中毒的粉紅色。遠遠看去,我的家猶如一塊在肚子上打了一個嬌豔的蝴蝶結的白色米粉糕。

 

  走近些才看清楚上面的字,上面寫著「本社區全區支持國中小不進行同志教育」。管理員告訴我,那是本社區一位社區委員拿來的。我記起這位媽媽平常是最為客氣,熱心社區事務的,雖然社區有請清潔員,但是經常看到她晚上提著掃把在打掃電梯間,我很確信她一定認為自己做的事是愛護社區。

 

  曾經有一陣子,我家發生許多意外,當我灰著臉垂頭喪氣地走進社區時,一般鄰舍看到我的死魚眼睛都會閃避,她是唯一主動地向我打招呼,笑瞇瞇地說「加油」的人。

 

  管理員告訴我,這位社區委員平時也在本社區內舉行她的教會團契活動,這條「麵龜布條」應該是她的教會大量印製的。

 

  我很為難地告訴管理室裡的兩位管理員,社區裡有各種不同意見的人,這樣的作法對其他人太不尊重了。他們互看一眼,然後對我說,他們以為人人的意見都是和這位太太一樣的。

 

  我一愣,第一個念頭是自我反省:「真不合群啊!」接著,我聽見自己期期艾艾地開始說起來,「我很希望社區委員繼續愛護這裡啦!」、「但是,我希望她的愛護裡沒有『消滅與自己不同的人』的涵義在裡面啦!」

 

  這真是非常糟的演講,語焉不詳、又臭又長,最後管理員們終於因為要打發我,主動去拆了麵龜彩帶。我漲紅著臉(因為講話時很激動)轉身回家,心臟卻像是打鼓一般怦怦跳著—天啊!我差一點就要被一個好鄰居消滅了!

 

  這種經驗,每個人在生活裡都經常遇到,從「父母勸說自己放棄會找不到工作的大學志願」,到「同事朋友支持不同的候選人」等等。

 

  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政論節目主持人,每天在言論的浪潮上帶風向,隨便一句話一個字就能影響當前政局,是一個喊水能結凍的人。這樣一個轟烈的人物,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妳知道嗎?我的兄弟姊妹因為和我的政治立場不同,都和我絕交了。」

 

  說罷,他自己愣楞地看著前方,彷彿空氣中有著那些他熟悉的人們,一陣風吹來,吹散了眼角的皺紋,也吹散了他們的影子;一切都消失了,那麼多生命的歷程也消失了。

 

  人都想聽到自己想聽的話,看到別人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那些行為言語,實在不是「拍馬屁」三個字可以盡述的—「被拍馬屁」的感受近乎是一場真正的戀愛,讓人從心裡由衷地冒出熱淚,想要抓著對方的手臂,哭著對他/她說:「你真的瞭解我。」

 

  而對立的言論,看不慣的行動,是存在衣服纖維裡的病毒,讓自己時時刻刻警惕著,日日夜夜惶恐著。這個時候,「消毒」的意念便油然而起,消滅與自己不同的人,消滅其他人身上與自己的不同︙在我們遇到的每一個事件,每一個議題,每一次社會動員裡,也在我們與身邊的人的相處之間,那些以「我是為你好」之名進行的殺戮。

 

  很多人在愛裡,是用自己的想像,創造對方的需要,強迫對方接受自己能給的東西。

 

  好萊塢夯片《復仇者聯盟》裡的大壞人薩諾斯,殺了一半的人類,主角問他的殺人動機,原因竟是「保護環境」。壞人口口聲聲「要讓人類有容易生存的環境」,因為「人太多了環境承受不起」,所以為了這神聖的理想,壞人流著淚犧牲自己最愛的女兒,辛辛苦苦地忙了一輩子,成為一個殺人魔王。

 

  在電影的最後,薩諾斯完成了他的使命,觀眾們看到他心滿意足地瞭望空無一人的美麗草原,那是他自以為帶來的新世界,此時仇家上門,毫無猶疑地給他致命一擊—因為他帶來太多人生命的缺憾了,那些沈痛,將永遠難以彌補。最後,仇家竟然也只能用極端的暴力來面對他!然後,我們看到這電影從一部超級英雄片變成了心靈治療片,超級英雄們穿戴完整裝備提著武器,並不是出門作戰,而是不停地討論著他們該如何進行「創傷後的集體療癒」。

 

  九○年代,就是一個這樣的年代,《國際橋牌社》講的,是政治鬥爭,也是一個國家「創傷後集體療癒」的故事。經過了長久的戒嚴,經過了二二八、白色恐怖的創傷,直到九○年代,那些傷口一塊塊被揭開,我們面面相覷,看到難看的一張張臉,那些多年前應該號哭的被塞住嘴了,只留下驚懼的面容、代代相傳的傷痕、找不到的屍體。

 

  被傷害的人各式各樣。

 

  總統被傷害了,我們看到他用宗教信仰治療自己、支持自己的行動;升斗小民們被傷害了,有的要報復,有的要愛情,有的尋求權力、金錢... ...。

 

  從太陽升起的那一刻開始,我們面對的艱困挑戰是無時無刻的:加害者要去面對自己的動機,理解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被害者(或是二代)要去面對真相,還必須與加害者的子孫們一起活下去。

 

 

  熱愛操弄權力的人們後來怎麼了?

 

  政治的定義就是:「趨近資源分配的權力的競逐」,競逐過程中,則出現各式各樣的交換:正面的,用政績換選票、理念換選票,甚至令人信賴的人品也能換選票;負面的,「喬事無下限」,利益換選票、選票換利益。

 

  愛情裡,也是不斷的交換。

 

  《國際橋牌社》裡,有著三對不同狀況的情人:大官的女兒有個出身貧困的男友,政治受難者的後代愛上為政權服務的青年,在媒體逐漸解嚴的環境裡衝撞的歡喜冤家... ...他們都年輕,都對未來抱著夢想。

 

  如果說「真愛」,就是「真心付出不求回報」,當他們相愛時,他們抱的都是一份真愛,但是,真愛是充滿考驗的。

 

  愛裡面的考驗,有時候是很「現實」的,交換錢、交換權力、交換對方當自己的「工具人」,交換一樣的政治認同。可是,有的時候,那種交換也可以是很「虛幻」的,「我愛你」要交換的是「我看到你的狀況我會快樂」。

 

  讓自己快樂就是一種回報。

 

  老人們爾虞我詐,交換來交換去(不知道為什麼,搞政治的老人們總是完全失去了戀愛能力),年輕人們也在愛情裡進行交換,學習將感情當作一種籌碼來運用。

 

  分明每個人都在這條漫長的民主路上受盡創傷,需要得到安慰與諒解,可是,卻仍然把自己能夠被治療的機會,最後一點點愛的能力,毫不猶豫地拿出來與人交換。

 

  但是,我也曾經與真愛相遇過。

 

  那是一個華燈初上的夜晚,市中心的影城街上,充滿著約會的男女、闔家出遊的親子、成群結隊的年輕人,人人滿臉笑容,在輝煌的燈火間摩肩擦踵。

 

  在那鬧熱的邊緣,一台小小的宣傳車在四周繞著圈圈,陽春的宣傳車上,歪歪倒倒地插了幾支旗子,市長候選人的海報橫七豎八地貼在車板上。在燈火輝煌的鬧市裡,這台小車似乎專門走在燈光的背面,喧囂的人群對它視而不見。唯一吸引人的,是它的頭頂上那台大大的擴音機,裡面不停地傳出嘶嘶咧咧的聲音。

 

  一個女人拿著麥克風站在車頂,不知道喊些什麼,走近一看,原來是候選人的太太。她那時候應該是五、 六十歲了,黃著臉,蓬著一頭吃風吹亂的短髮,聲嘶力竭地喊著:

 

  「支持XXX!感謝!感謝!」

  如果一個愛人的心是可以展現在臉上的話,那麼現在是展現在女人的臉上了:滿面風霜眼眶發紅,只有一對兒眼珠子亮著,像是給這破爛的小車子開了兩盞燈。

 

  那位市長候選人曾經一度是總統的熱門人選,多年來位處層峰,是個著名的大內高手。他在政治的浪濤上不屈不撓地拼命往前游,多少次,在眾人的驚呼中,權柄從他的指尖溜走,而他也被大浪越打越遠。政客比藝人更害怕過氣,藝人和粉絲還有共同成長的少年回憶,政客和選民只會有愛恨情仇,投完票,就剩下恨意了。

 

  那一次選舉,實在說,已經勉強得很了。

 

  我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沒有辦法再看下去。童話裡王子的輝煌時刻是萬民擁戴的那一刻嗎?還是美人魚咬牙為他喝下毒藥的那一刻呢?

 

  這位候選人一直為了政治前途在殫精竭慮著,為台灣前途憂國憂民著,那種捨我其誰的氣魄,似乎,無法實現自己的抱負就是此生虛度—雖然,我覺得他其實不必再忙了,他已經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中的一種,擁有一個女人的真情。

 

  擁有一種名稱開頭的字是「真」的東西,已經不虛此生了。

 

 

  事隔多年,我們帶著疼痛閱讀歷史

 

  《國際橋牌社》是一部什麼樣的作品?

 

  如果你這樣問我,我會告訴你,我覺得這是一次集體的閱讀。透過觀看戲劇,我們閱讀了每個人的記憶,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我們也閱讀彼此的身體,把四肢攤開一項一項地去檢查,看看手心,看看腳掌,看看在這場漫長的民主化旅程中,各自的身上累積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積疾。

 

  有位醫生告訴我,對醫生來說,最困難的是治療「剛開始進入治療的病人」,因為「他們很難真正去認識自己的病」。他們會訴說身體的各種不舒服,但是,卻難以面對自己的「病」,比如說,身體容易疲勞、咳嗽,即使醫生告訴他們這可能是心臟的問題,他們仍然會否認,而歸咎於自己的生活習慣等等。

 

  那是他們自己知道前因後果,知道如何解決的事,將這一切歸給一件自己熟悉的事,病人才有安全感。他們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是,面對自己的病因,是一件絕對孤獨的事情,那帶著死亡氣息即將到來的巨大孤獨,讓病人恐懼。

 

  歷史的許多症頭也是難以對人言語的,走過三十年的民主路,人人都有不同的傷口。在漫長的歲月裡,這些傷口都是個人的,我們各自孤獨地面對自己的傷,於是,它們漸漸成為不能被言說的恐懼。

 

  我想,在《國際橋牌社》裡,我們可以和所有人一同觀看彼此的過去,無論大家是站在哪一個位置,是否朝向不同的方向,但是,當我們不再孤單了,那些恐懼就可能被打開。

 

  我們甚至能學著讀懂彼此,瞭解對方生命的缺憾。

 

  最終,我們會知道,對於所有與自己不同的人,我們都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只能陪伴著他們,帶著自己的疼痛,一同閱讀歷史。

 

(本文為《國際橋牌社的時代:90年代台灣民主化歷程傳奇故事˙原創戲劇》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國際橋牌社的時代:90年代台灣民主化歷程傳奇故事˙原創戲劇》 Island Nation and its Age
作者:石芳瑜、吳崑玉、陳德愉、張鐵志
出版:衛城出版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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