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雖然已經結束四年了,逛網路時還是會遇到庵野監督的迷因:訪問畫面外有人問「這部應該就是福音戰士的最終章了吧?」他回「嗯,真的完結了,故事就到這」。此人不放棄續集的可能性,繼續追問道「對這個系列會有什麼感情羈絆嗎?」沒想到庵野決斷地秒回:「沒有。」
這句「沒有」跟他秒速的反應,還有Khara最近對GQuuuuuuX第八話的澄清,反而讓EVA因為缺席而再度爬進我的記憶。它不是最讓人喜歡的,但絕不是進入過後能輕易放下的作品。
回頭查了一下EVA電視版的年份,是1995年;維基百科寫著庵野監督在那之前順利執導他的出道處女作《勇往直前》和《海底兩萬哩》,可說是直線上升中的GAINAX之星,完美的成功代表。但資料上又寫:「⋯⋯我委靡了四年,逃避了四年,我什麼事都不做,就是死不了。」
自我斷裂的殘酷試煉
EVA根本上是什麼?這部作品其實是,有一天,突然察覺到長大並不是歡樂的畢業典禮,竟是自我斷裂了才能活下去的殘酷試煉。那是生與死之間的掙扎,是精神上的,是靈魂上的:我不這麼做是活不成了,但我只能活下去,因為那是唯一也是最初的「我」的希望。
那個「我」就是真嗣。
突然見到的巨大人造人我並不熟悉,但他人卻說那必須是我,他強壯、配置別人發明的最新武器,需要上場搏鬥,甚至背後還有需要被保護的別人。但一直辛苦走來的我卻清楚知道那「還不是」,或許根本「並不是」我。
但沒有時間能慢慢思考,現實一直來一直來。所以,只好讓一個沒有感情的她代替「我」上場。
她也是「我」,抹殺了感情,僅剩下功能,如同傀儡一般成為另一個「我」活著。她代替我成為別人的期望,遍體鱗傷仍得繼續被使用下去。我感到歉疚、生氣、不知所措、不知道該不該讓自己屈從⋯我應該要讓自己上場,而非那個被製造的,失去靈魂的自己⋯
⋯但是我做不到。
想要救自己,自我就越分裂,所以電視版二十六話眾人圍著真嗣拍手是假象,是矇眼布。
庵野或許對真嗣只能用這樣的方法活著感到兩極性的救贖與哀傷;並且進一步,侵蝕擴張成更巨大的痛苦,而後1997年劇場版《Air/真心為你》的結局就像是初號機突發的暴走,庵野對觀眾與世界發出了怒吼,那是對觀眾的精神污染、對「要我聽話」的巨大抗拒。
當年幾乎不可能順利將故事收尾,不願承擔的真嗣在劇中看似一直在逃,其實是不放棄地掙扎著讓自己活;而作為監督的庵野,根本始終沒有逃,他的怒吼就是最直接的「我仍然面對著這一切」。
因為他沒有逃,才有真嗣,才有綾波零,才有渚薰,才有明日香、才有美里,才有律子;我們才得以見到他以靈魂創作出的作品。從三十年前他始終站在第一線,並且,站到了最後。
愛的回歸與重生
「終」的預告裡有一片青綠的梯田。
婦女們在清水中插下秧苗,她們歌唱,她們收成,她們工作後去澡堂。
她們生產,不論人與貓。萌芽的孩童稚嫩,如同小心翼翼呵護的秧苗。綾波跟著她們一起生活,她學會「握手」是能變得要好的魔法,她學會最不可能學會的喜歡。真嗣問她:「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回答:「因為大家喜歡你。」
第三村的土壤隨風飄來香氣,真嗣走出了孤獨的破敗城堡。世間的愛透過綾波與美里傳達到真嗣身上,她們的消失是哀傷的必然,由於真正的主角因愛回歸,剩下的,就是跟每一個分裂的自我告別,以及與最深恐懼所誕生的存在和解。
父子相逢,碇源堂此時跟真嗣在意義上重疊。以前被壓迫、屈從、毫無翻身餘地;而此時,真嗣站在他面前沒有逃,也不再放過碇源堂。就像《地海巫師》裡曾逃避黑影的大法師格得,在追捕對方多時之後終於在開闊海的砂地中與黑影面對面。
他站著伸出雙手,並低聲喊出對方的真名——你,就是我。
真嗣輕輕遞出的隨身聽穿過碇源堂的AT力場。曾經的軟弱此時無懼地開了口:「你只是不想承認軟弱(自己)而已。」
倖存者的新世紀
最堅硬也最脆弱的存在,崩解了。真嗣展開屬於他的新世紀,不僅送走所有的角色,也清除了身邊每一處佈景。這時的他什麼也沒有,也什麼都不再試著抓住。曾被捆鎖將近窒息,低迴在黝黑意識深海中的壓力艙終於釋放,陡高拉抬經過中水區、透光層、破水而出在海面上被陽光直直曬個正亮。
真嗣活下來了,真理帶著他回歸庵野的故鄉。頸上的DSS束縛解除,眼前是陌生又應該要熟悉的現實,一座平常的城市、街道與海灣。真嗣和真理奔跑出來,宛如背後毫無擔負。只是,我們卻隱隱地不因完美結局而感到痛快——因為,他是一位倖存者;而地獄歷劫從不值得回望。
動畫資訊
《新世紀福音戰士》系列(Evangelion)─庵野秀明,1995-2021
包含:電視動畫版(1995-1996)、舊劇場版《Death & Rebirth》《Air/真心為你》(1997)、新劇場版《序》《破》《Q》《終》(2007-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