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茵惠（SAVOIR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

 

　　整體介紹：小國策略與新星選手

 

　　歐洲歌曲大賽（Eurovision Song Contest）這個自1956年舉辦至今的跨國音樂比賽，對多數台灣觀眾而言或許仍是相對陌生的文化事件。它每年由歐洲廣播聯盟（EBU）主辦，參賽者來自會員國，不限地理位置，因此也能見到以色列、澳洲等國出現在舞台上。每首參賽歌曲皆須為一年內新創作，並由各國觀眾與專業評審票選決定勝負。

 

　　然而，比賽的技術面只是表層。Eurovision 長年以來其實更是一場文化外交競技場，從語言選擇、視覺風格、歌手出身、甚至「是否展現『要贏』的企圖心」，都透露出各國的自我認同策略與文化產業方向。

 

　　例如挪威的19歲新星 Kyle Alessandro，雖在決賽現場略有走音，仍獲得與表現相較明顯不錯的第18名。他以〈Lighter〉一曲描述母親抗癌歷程，坦率與青澀兼具；而立陶宛的 Z 世代樂團 Katarsis 雖開高走低未進前十，卻展現出極具國際潛力的造型與團體風格。說挪威是小國可能台灣人會覺得不太相信，但挪威只有552萬人，立陶宛只有287萬人，都是值得台灣效法的小而美民主國家。這類來自小國的音樂人，反而能在大國「音樂重工」疲軟之際顯得新鮮而真誠。

 

　　語言觀察：今年母語表演增多，英文不再壟斷？

 

　　相較於進入21世紀以來，歐洲歌曲大賽參加國為求勝利而經常性的「清一色英文壟斷」，今年進入決賽的曲目中，有較多首以母語演唱或融合多語言的作品。過去，法國跟義大利是最堅持不用英語演唱的國家，今年法國代表 Louane也繼續此一傳統， 〈maman〉用全法文演繹與母親的情感糾結乃至自己的母職身分，十分感人；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葡萄牙、西班牙、希臘、義大利、德國之外，拉脫維亞、芬蘭、瑞典、冰島、蒙特內哥羅、立陶宛、賽爾維亞等國也都不再害怕「直播觀眾聽不懂」，而堅持以本國語言進行演唱。

 

 

　　即便是以色列代表 Yuval Raphael，也在〈New Day Will Rise〉一曲中融合了希伯來語、法語與英語，語言切換在旋律中產生層次感，反映出當代歐洲的多語現實。

 

　　母語的回歸，不只是國族主義的展演，更是一種去中心化的文化姿態。當英語不再被默認為唯一溝通方式，才真正讓這個比賽成為跨文化共振的平台。

 

大國形象管理與英國復興線：從 Sam Ryder 到 Remember Monday

 

　　英國代表隊過去曾經歷長達十年的「歐洲歌曲大賽等於國恥」的低潮，甚至一度有媒體建議負責英國參賽的BBC「乾脆棄權」不要再出國丟臉，直到到 2022 年 Sam Ryder 叫好叫座的〈Spaceman〉 一雪前恥，今年則以 Remember Monday 這組女聲鄉村流行三人組挺進決賽。

 

　　英國音樂產業近年刻意開發「鄉村風但不過度美國化」的流行女聲路線，呼應泰勒絲範式（Taylor Swift Paradigm），卻又保留本土敘事與民謠脈絡。Remember Monday 的〈What The Hell Just Happened?〉錄音室版本略顯粗糙，但現場演唱爆發力跟穩定度極佳，讓人印象深刻，可惜本曲未受觀眾票選青睞，最終名列19，但相較於英國在本世紀以來「五次不幸墊底」的悲慘記錄，仍是相對不錯的戰績。

 

 

　　這一趨勢不只是英國的「重新自我定位」，也是後 Brexit 時代重新面向歐陸觀眾的一種文化重建。究竟英國在商業上最終能否成功建立屬於自己的「鄉村音樂」，仍值得觀察，但 Remember Monday 確實是個有趣值得思考的現象。

 

　　評審與觀眾票選落差分析：誰來選出冠軍？

 

　　今年奧地利代表 JJ 以〈Wasted Love〉奪得冠軍，延續了去年 Nemo 的模式：高技巧、高音域、高表演密度。但這首歌曲在許多觀眾耳中顯得做作、疲憊，歐洲歌曲大賽官方社群媒體上湧入「按怒」、「負面留言」。我個人也認為〈Wasted Love〉作詞乏善可陳，曲式和人聲質感也缺乏情感共鳴與記憶點。

 

 

　　更引發爭議的是，評審給〈Wasted Love〉 258 分的高分，但觀眾投票卻只有 178 分，僅名列第四，甚至不如愛沙尼亞的歡樂假義大利文ㄎ一ㄤ歌〈Espresso macchiato〉（濃縮焦糖瑪奇朵）、以及瑞典的〈Bara bada bastu〉（一起蒸三溫暖），此外以及觀眾票選真正的第一名──以色列代表 Yuval Raphael──則因評審僅給 136 分而鎩羽而歸，總分落居第二。

 

 

 

　　這是連兩年出現的模式。2024 年的大獎得主 Nemo 同樣是評審票選中高居第一，但觀眾票敗給 Baby Lasagna 而引發賽制不公爭議，導致大量按怒湧入社群，並且出現許多「現在是選身分比較正確的歌手還是選音樂」的憤怒留言。強調特定性別身分、透過學院訓練而能演唱「近似女性高音」的技巧型男歌手連續兩年連莊冠軍，但真正「天生就能唱到那些高音」的女性歌手反而被認為理所當然，而被評審擱在一旁，這是偶然嗎？

 

　　我們不禁要問，連續兩年同類型音樂勝出，代表什麼樣的產業偏好？為什麼評審的口味總是與一般觀眾有落差？是否整個比賽的制度設計，正在逐漸將歐洲音樂舞台變成一種「內圈人自我感動的頒獎典禮」？

 

　　從 Samuel Mariño 現象談「以身分認同當做藝術行銷」

　　2024 年 Nemo Mettler 憑藉〈The Code〉奪冠、2025 年 JJ 以〈Wasted Love〉再度勝出，「聲音的政治性」在 Eurovision 評審圈日益擴張。這讓人不得不想到近年古典音樂界廣告打很大、聲稱罕見的 Samuel Mariño ，一種由行內人主導的「自我感動型審美」不斷抽高藝術表演的身分象徵意涵，把「被教好的預先感動」當成「真實感動」。

 

 

　　Mariño 被行銷為「舉世無雙的男性女高音（male soprano）」，但問題是，首先他的音色事實上並真的舉世無雙，美國歌劇音樂家 Michael Maniaci 跟他在許多曲目上都有十分近似的音色。其次，由於 Mariño 的性少數加上中南美洲身分，使得第一世界無人敢給負評，只有身分正確的墨西哥籍舞台導演和劇作家，現任 Medinaceli 歌劇節藝術總監 Federico Figueroa 才敢在《Opera World》上面寫文章直接戳破國王的新衣：

 

「音量過小，低音和中音區域幾乎聽不見，而高音則顯得緊繃。換氣方式不夠穩定，聲音缺乏豐富度，並過度使用滑音技巧，導致整體表現不夠理想。」「連主打曲目都背不起來，依賴樂譜過多，影響了舞台表現。」「衣服換了很多套，但演出並未展現出應有的音樂張力，但觀眾倒是鼓掌得很激動。」

 

　　Federico Figueroa的結論是，就連音樂學院的期末演奏會都沒這麼差，並說 Mariño 2024年在馬德里的表演是近年來「巴洛克宇宙」音樂季中水準最低的一場音樂會。

 

　　說穿了，雖然Nemo、JJ跟Mariño都有一種「原本邊緣化的族群受到肯認」勵志敘事，但這不是全部的真相。這類有足夠行銷資源可以玩身分政治的古典訓練音樂家，很少真的是邊緣人，他們是被主流收編後、包裝成進步樣板的代表性特例。他們不僅得以享受「演唱高音的驚艷」，更因為性別的模糊與文化的「可故事性」，被標示為「時代精神」，從而凌駕於藝術本身的評價。

 

　　這樣的偏差，不只是評審與觀眾之間的審美落差，更是一種文化權力與產業資源的配置問題。

 

 

　　獨立樂團 Katarsis 與 Zoë Më 絕對是遺珠

 

 

　　今年進入決賽的獨立創作人與團體中，立陶宛的 Katarsis 和瑞士的 Zoë Më 可能是我最喜歡的兩位。Katarsis 的主唱 Lukas Radzevičius 不僅空靈外型氛圍強烈讓人連想起 Nirvana 的 Kurt Cobain，整個團體形象與音樂風格都高度符合 Z 世代的審美結構，遺憾的是歌曲〈Tavo Akys〉就結構來說，在競賽舞台上本來張力就稍嫌不足，未能真正激發觀眾的投票動機。

 

　　而 Zoë Më 的〈Voyage〉以輕柔卻堅定的旋律，呈現女性創作歌手的堅持與詩意。與主打高音男聲相比，女性音樂人在競賽為導向的舞台上若非有特殊外貌與戲劇性背景，往往難以得到同等的資源與版面，這點也明確表現在觀眾投票。不過這也無所謂，只要有更多的歌迷能夠認識到這位音樂家與她的美學，就不枉參賽了。

 

 

　　最後，義大利代表 Lucio Corsi 的〈Volevo Essere Un Duro〉副歌超級好聽，可惜主歌太悶不利於比賽。Lucio Corsi 身為創作歌手，融合華麗搖滾、超現實主義，義大利文藝復興服裝與歌劇粉白扮裝的獨特造型讓人印象深刻，是我絕對會去買唱片、也會想聽現場表演的類型。

 

 

　　結論？JJ會被遺忘，但 Katarsis 、Lucio Corsi、Zoë Më不會。若我們真正關心音樂、而不只是聲音表演的奇觀，那麼值得記住的有時不是冠軍，而是那些無需仰賴標籤、純粹以創作與演出說話的名字。

 

 

音樂資訊

Eurovision 2025 All Songs: The Grand Final （You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