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不能輸》:生命的攻防進退正如拳擊

《惠子不能輸》劇照。

 

  該要如何,才能在反覆的日常軌跡裡,去疏通生活遲滯下在心裡造就的淤積?以及,該要如何,表達與接收才能構成對等,互動才可以同等地展現雙方的意志呢?

 

  三宅唱的《惠子不能輸》(2022),透過拳擊手小河惠子在訓練、工作與住家三點構成的日常,呈現疫情時代的城市變遷下,面臨汰換的舊拳擊館將何去何從,以及人如何適應生活中的失去。

 

  《惠子不能輸》改編自拳擊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然導演三宅唱將傳記中的時空置換成後疫情時代,口罩成為人們日常,而城市變遷緩緩地改變並一點一點抹去人們平時的生活軌跡,在這番隱喻下,惠子在拳擊場上展現的鬥志因而連結起人們何以在歷經變動的城市中,於日常裡再次向前的意志。

 

  敘境裡的世界仍受疫情干擾,但是人們已經學會如何與之共處,口罩與體溫標語已經是人們不會見怪的日常風景。在定鏡、遠景的拍攝下,這樣的生活看似毫無改變,一切如常,卻又在細微裡存在著必然的變化。《惠子不能輸》對於日常的著墨即在於人物是否能意識並且處理變化,在那些變化膨脹到進入了可感知範圍的過程,正是觀照人們覺察生活並且做出覺悟的微小瞬間。

 

  鬥志:微小、反覆積累卻穩定。

 

  過往在運動電影的呈現上,多數選擇展現運動時的速度、競爭與陽剛性,將勝負作為運動電影的主要母題之一。而與對手一決勝負的慾望與求勝的意志往往主宰著人物的成長曲線。

 

  而《惠子不能輸》所切入的視角則先是運動背後所需要的「操練」,透過反覆的訓練日常,將鏡頭聚焦在細微動作,透過反覆以及其中每一次出拳的規律,將展現拳擊運動背後所需要的積累鋪展開來,透過影像表明那才是構成拳擊手每一日的痕跡。

 

  如此一來,也許得問:在如此微觀之下,這樣反覆、微小的進步要如何構成賽場上的鬥志呢?

 

  開場後拳館角落四處都是反覆練習的音畫,諸如跳繩、操作健身器材、以及沙袋練習。透過聲景在前,在沒有對話、只有練習的時刻,「重複」透過聲音佔據感知,使整座就拳館同步在練習的循環中。在這部以聽障者為主角的電影中,導演並沒有為了模擬聽障者的感受而稀釋聲景的豐富,反而藉著重複的聲景營造出拳擊手因專注而進入某種心流(flow)狀態之中。對於會長而言,此即是進入「無我」的境地裡,那是他所認為惠子之所以投入拳擊的精神所在。

 

《惠子不能輸》劇照。

 

  在惠子出場後,她開始了新的組合拳練習,從開始到熟稔,手套與手靶撞擊的速度增快,在這裡,四周的聲音消融於背景中,只剩下惠子與教練的練習聲,仿若隨著規律的撞擊聲進入了「無」的狀態,在那裡僅有他與教練之間的應對進退的節奏才是唯一的存在。在周遭聲景的喧嘩寂靜、稀釋過後,唯存的互動關係該如何透過反覆來達成共識與熟稔,也如同受到疫情洗練過的城市,人們的連結與關係濃淡被外在環境所稀釋,需要重新地去練習感知方能築起共識。

 

  在《惠子不能輸》中,在唯二的兩次比賽片段,惠子總以一種突進的姿態,仰賴連續出拳攻擊來獲得分數,卻往往在突進之中被對手突破防禦而重擊。第一次比賽的畫面被以多種形式呈現,有拳館為她錄製的參賽影片,隨後反覆在教練與惠子面前播放;母親拍下的搖晃的照片,隨著惠子被對手擊倒,照片搖晃的幅度也越大。然而無論以多少種外在視角去觀看惠子與拳擊之間的關係,我們似乎無法透析拳擊之於惠子為何重要。於此,三宅唱透過外部形式,試圖理解惠子所進入的「無我」的狀態中。在那裡,惠子急欲表達,卻也害怕受到傷害。也因此,拳擊對惠子而言的意義,並非是在稍後她與弟弟解釋的「揍人很爽」這樣簡單,而是在這樣高張力的運動裡、不斷擲出自身的力氣,而達成自我表述,並渴求對等的鬥志作為回報。

 

  那便是如同會長在賽後訪問時所說,也許惠子是嚮往在打拳擊時的「無」的所在。片中,亦穿插會長與惠子既是師徒又像父女的相處段落。幾次會長與惠子一起對著拳館裡的鏡子調整自身動作的片段;「惠子眼睛很好」是教練對惠子少數優勢的讚許,由此令人想像拳擊與表達或許是同樣的意思,需要先照見自我,在鏡子面前只有自己與自己的力量同在,認清自身的意圖與鬥志,才得以出拳,所謂鬥志是關乎自我在狀態裡的突進。

 

  在日常練習的定鏡裡,我們總是能看到教練拿著手靶與惠子共同訓練,在練習時,手靶不只是固定在某一個方位等待拳頭,而是隨著拳頭的律動向前碰撞,這正說明了拳擊仰賴的是雙邊的互動關係,那樣的「無」,在透過以定鏡拍攝的拳擊畫面,所顯示的正是微觀下的對等。

 

  也因此,鬥志是一個雙向的概念,是一方必須展現出與另一方較勁的志氣,而另一方也能以同樣的方式回應,這般的防守與進攻,就如同日常的溝通互動那樣。

 

  日常互動的進與退

 

  如同拳擊般進攻退守的日常溝通,對於聽障的惠子而言是日復一日的挑戰。在無聲的世界裡溝通即是一種表意與接收的純粹關係。

 

《惠子不能輸》劇照。

 

  當電影背景構築在疫情時代下,口罩更作為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障礙。溝通仰賴對對方處境的同理,電影安排了幾位惠子生活中的周邊人物,如同事、警察、母親與弟弟等,並照見不同人物與惠子之間的溝通方式。我們能夠透過其片段與不同語言形式的呈現來理解惠子的溝通關係。

 

  疫情的封閉阻斷了惠子與多數聽人之間對話所仰賴的唇語,在日常裡未能意識到這層溝通隔閡的對象在片中儘管會令惠子帶有一些敵意與不解,卻並未因這樣簡單的行為差異而被臉譜化。

 

  此外,書寫與文字作為惠子生活的外延文本,並套用在與不同周遭人物的互動上,更顯得這般媒介轉換更具備意義。

 

  惠子與弟弟的對話,通常發生在兩人的家中,主要仰賴手語的對話,在翻譯上卻是另外透過字卡顯示,彷彿刻意要分開手語的影像與意義,而這樣在表意上的延遲也為角色之間建立了更為親密的關係,兩人先是彼此意會、交流,然後才輪到觀看著他們的外人。而與弟弟女友的關係也同樣有著相似的效果,在弟弟女友生疏的手語表述下,弟弟則為兩人之間、與觀眾之間建立橋樑,負責進行轉譯,顯現關係的層層遞進下,在外圍的他者如何進入理解惠子的世界中,而後我們也可以看見當兩人嘗試彼此的興趣時,不必透過言說就更深入地參與對方的世界。

 

  書寫的形式也同樣存在於惠子與新教練的溝通中。新教練儘管是女性,也事先學了手語,然而在這表層的演繹下,新教練未必能完全體會惠子為何割捨不下舊拳館,透過機械轉譯的過程中,雙方未必能完全同理彼此處境。

 

  會長搖搖欲墜的身體狀況即是對老舊拳館面臨淘汰的對照。惠子起初之所以難以理解會長、甚至怨恨會長關閉拳館的決定,許是因為訊息接收的方式。在其他會員面前,會長透過當面、鞠躬等肢體表現歉意,而惠子卻被排除在外,事後才透過教練以簡訊通知,在認知上已然拉開了能意會會長的決定與其身體狀況的距離,因而讓惠子陷溺在自身的情緒中。後來,隨著惠子獨自與會長相處、溝通,惠子透過行動的觀察漸漸理解會長的狀態,一如面對改變總需要時間與觀察才能修復與該人事物的關係。在鏡子前、在彼此的信任與喊聲下,他們的動作與作息無聲地同步,由此才是和解。

 

  這層關於接收與表意,以及惠子期望一場更具表達與接收對等的溝通,是表明了聽者與說者都具備著共識的一場互動,由此也回應了會長指出,拳擊要仰賴兩造的鬥志,才是一場尊敬對手的對決。

 

《惠子不能輸》劇照。

 

  城市空景

 

  將這層互動關係放諸更大的景框之中,三宅唱在電影裡頻頻透過城市,尤其是高架橋的空景介入敘事,除了作為轉場之用,更透過城市裡的冷暖色調融合,隱微地呈現出潛在的衝突,其配色也與拳擊場上的紅藍角相似,使得《惠子不能輸》在全片氛圍融合著協調,實然卻具備著雙向對立的色彩母題。

 

  《惠子不能輸》取景於東京荒川區,荒川區做為東京的古老住宅區,當地交通保留了具有百年歷史的路面電車,所謂的老東京,可以想像的是這座城市試圖在現代化的邊陲裡追憶過往,作為進程前往未來的原點。彷彿在社會變遷中仍存有著舊時代的光景。

 

  如今,老東京巷弄裡的舊拳館面臨時代的更迭而受汰換,再如何靜止的日常也得碎步向前,往後沒有後退的餘地,一如惠子的教練要求面對拳頭而不後退那樣,定鏡召見惠子的軀幹隨著腳步不斷向後退,然後又重來,改變令人害怕卻又不得不面對。

 

《惠子不能輸》劇照。

 

  拳擊看似是衝突高張的比賽,實然是雙方對於鬥志與堅持的意志展現,唯有拿出能與對手對等的這般鬥志,才稱得上是給予尊重。

 

  而在這座疫情中的城市生活也應是如此,唯有拿出能夠使人們共生共存的相互的意識,才能成為一個能透過同理而好好接收他人意志的人。

 

  儘管關乎鬥志、生活重新轉動起來的動能,《惠子不能輸》仍以靜謐的氛圍與鏡頭描繪體現出人的遲滯狀態,無論是在溝通上製造出延遲,對於接受改變而產生的逃避狀態,三宅唱靜觀著人們心裡的淤積,並默默藉著日複一日的清淤、搬運,重新疏通心裡的結,重新開始。

 

 

 

 

電影資訊

惠子不能輸》(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 / Small, Slow But Steady)─三宅唱,2022 [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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