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頭人》:黑色童話的殘暴與救贖

 

《枕頭人》是英國─愛爾蘭劇作家馬丁‧麥克唐納 (Martin McDonagh)於 2003 年創作的劇本。劇本中,卡圖蘭是一位短篇小說家,他經常以童話故事筆法描寫以兒童為對象的黑暗暴力行為,包括一篇名為〈枕頭人〉的犯罪故事。由於卡圖蘭的作品與現實生活中發生幾起的謀殺案雷同,他被兩名警探逮捕並開始審問。

 

馬丁‧麥克唐納與他的劇本《枕頭人》。

 

   「童話」的誕生與存在似乎在文學史上始終是個奇特的謎,它沒有小說般細膩縝密的邏輯編排,或者無數自我糾結濃縮而成的稠密、不可控的情感宣泄,但卻又好似比口耳相傳的鄉野奇譚多了點「什麼」。

 

  它坦誠地展示了潛意識之海中,濺起卻又隨後幻滅,未被概念化的泡沫,種種如鯁般卡在個體乃至集體成長歷程中某些無法言說的情感衝動。

 

  同樣始於人最真實而直接的情感反射,童話與鄉野奇譚不同之處在於人物的設定,文學理論學家盧西(Max Lüthi)曾指出:鄉野奇譚(folk tales)當中的英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能從故事情節中看到他們有著一般人的情感與反應。

 

  童話則不然,故事中的英雄在面對壞蛋拯救主角時,是勇敢無懼、且殺死怪獸後不會感到一絲膽怯震撼的完美樣板人物,也就是說,「童話」是個經過抽象化、與理想化後的(個體經驗累積而成的)鄉野奇譚,正因為無意識中為了撫慰心裡的傷痕,做了這樣的補強,使得童話總能讓人深深著迷且嚮往。

 

  在《枕頭人》(The Pillow Man)這部有著種種奇異暗黑童話的劇本當中,一旦將角色的經歷與童話互文觀看時,便能從其中更深沉地看見那些未被講明並藏在童話故事裡的愛與人性。

  

  說書者—卡圖蘭:罪惡感的帳幕

 

《枕頭人》公演劇照。(Brisbane Arts Theatre)

 

        在第一幕的最後,我們可以從一些碎片中看到卡圖蘭(Katurian)這位故事述說者的童年。七歲以前,他成長在無憂無慮充滿愛的環境當中,直到夜晚隔壁房間淒厲的尖叫聲侵蝕進他的生活…對於一個從未遭遇險惡的孩子來說,這是會使人夜不能寐的「恐懼」,但同時卻潛藏著難以抗拒的「好奇」,卡圖蘭將面對未知恐怖的恐懼投射到了無邊際的好奇與想像,並基於這深海似令人窒息的詭異局面,創作出了一個個藏著謎團與兇猛的暗黑童話。

 

  隔壁房間被關著的野獸──事後證明那是他備受父母虐待的兄弟邁可(Michal)──成了他故事當中深不可測的根基,既是糖衣之下無法擺脫的不安,也是增添故事餘韻的謎,這使得他的故事總讓人人心惶惶,覺得有種不可測而兇殘的危險在深淵裡蠢蠢欲動,像是卡圖蘭的故事〈三個絞刑架的十字路口〉(The Three Gibbet Crossroads)中犯下比強姦殺人還要殘忍未知罪孽的囚犯,彷彿一個不小心就會衝出紙面將人吞噬。

 

  在〈小蘋果人〉(The Little Apple Man)這個故事當中,那股「不安」是父親虐待小女孩埋下的報復伏筆。因此在閱讀故事時,我的視角也被引導著,並且隨時期待著女孩復仇情節的出現,直到小蘋果人殺死父親,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認為危險已過,然而實際上卻被卡圖蘭耍了,當以為一切都風平浪靜時,整部故事裡的「謎團」野獸才從深淵的地牢一躍而出,將一切拖回地獄。

 

  「女孩的復仇」這個在故事開端便埋下的危險因子看似可怕,但實則有更深不可測的凶險(小蘋果人的復仇)藏在背後。此一反轉設定,我認為似乎暗喻著:「父母對邁可和卡圖蘭兩兄弟病態的教育」看似是悲劇的謎底,但實際上在卡圖蘭心中更為可怕的,其實是隱藏在其中「他曾經對邁可視而不見甚至加以利用的麻木」。從這之中,便可以看見卡圖蘭對哥哥深深的罪惡感。

 

  因此在卡圖蘭自述最滿意的作品〈河邊城鎮的故事〉(The Tale of the Town on the River)裡,除了將鄉野奇譚帶進謎底當中,歷經悲慘生活遭遇卻仍懷抱希望的小男孩,遇到好像是故事高潮點(且依照百看不厭的俗套劇情應該會改變男孩一生)的陌生過客時,他的那一刀仿若重重的劃在讀者的心上。原本以為並期許他會是一個拯救男孩脫離苦難的英雄,然而沒想到卻又是依舊的絕望,直到結尾的最後一句話,才在故事尾韻裡實現了對男孩的救贖。而陌客這個角色,則完美的呼應了前文所提到的:一個似乎沒有感情的英雄自始至終都是個看不透的給予者

 

  而在這個童話當中,又是一個戲弄讀者的反轉的出現,然而這樣的似曾相識的故事架構,讓我再一次聯想到了兩兄弟的遭遇。悲慘無助卻仍天真善良的小男孩顯然就像邁可,而那個陌客則仿若是卡圖蘭滿滿罪惡感的替身。陌客對小男孩剁下的那一刀,實則是他當年視而不見並以此為靈感「創作童話」這件事。

 

  然而,正如同被剁下腳趾而無法行走的小男孩躲過了魔笛手(Pied Piper)的誘拐,並從而發現當年的詛咒其實是禮物,卡圖蘭創作出的童話,也在多年後成為了邁可悲劇人生當中遲來的祝褔,並在經歷一切劫難後、在故事末尾的餘韻,真正的為邁可帶來了救贖,而這也是我認為為什麼卡圖蘭窮盡一切坦然赴死也堅持要守護那些他所寫下的童話的原因。

 

 

  實踐者—邁可:扭曲爛漫的愛

 

《枕頭人》公演劇照。(Brisbane Arts Theatre)

 

  先窺視過卡圖蘭與邁可的童年故事之後,邁可這個角色才真正登台,有別於先入為主對其想像的莫名恐懼,邁可實際上是個喜愛童話的大男孩,他深深愛著卡圖蘭所寫的故事,尤其是《枕頭人》。

 

  枕頭人,全身都是軟綿綿的枕頭組成,然而他的工作卻與他可愛的外表截然不同,他會找到那些試圖自殺的人們,並回到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時期,告訴他們未來必然的悲慘與絕望,並說服他們在最幸福的時光中結束生命。

 

  從劇本中拒絕枕頭人的女孩可以看出,在未歷經痛苦前,大部分的人們總是無法體會絕望的無力與生不如死,但對親身經歷過地獄的邁可來說,他深知生命中的痛苦與悲慘是多麽的煎熬,因此能將那些人拯救出來的枕頭人就是他心底所嚮往渴望的「英雄」。而故事末端對於枕頭人這個英雄的揭示,則讓讀者理解到這個所謂的「英雄」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堅不可摧,而是如同他的外表一般柔軟而脆弱,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悲傷實現他人的救贖,直到再也承受不住。

 

  這樣一個強韌卻又脆弱的角色讓邁可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感,並深信他是一個能夠上天堂的大英雄。邁可是一個被剝奪童年甚至在強加的惡意下長大的孩子,他從未體驗過正常家庭的愛與溫暖,逃離了父母的牢籠後,陪伴他的也是卡圖蘭那些建立在他痛苦上寫成的暗黑童話,因此他對於「愛」、「溫暖」的定義是模糊扭曲的。

 

  在邁可對世界的理解當中,枕頭人對那些孩子所做的──扼殺來臨的絕望──便是他心目中所謂的「愛」,他想給予那些曾和他一樣脆弱的孩子們「愛」,因此仿效了他理想中的枕頭人,試圖成為能夠拯救那些孩子們的英雄。這種行為其實跟年幼的小孩喜歡模仿故事中的英雄角色一樣,受到英雄正義感與英勇行為的感染,期許著自己長大能夠成為一個能帶給他人幸福的人,而他所使用的道具,便是那些給他溫暖、照亮他生命的「卡圖蘭的童話」。

 

 

  對調的兩人:鐐銬與自由

 

  諷刺的是,身處天堂的卡圖蘭寫下了殘酷的故事並一輩子如同囚鳥般深陷於故事隱藏的罪疚中,而身處地獄的邁可則在黑暗的童話中學習到了最純粹美好的愛與溫暖,並由此得到了救贖。

 

  故事的結尾,卡圖蘭用枕頭人的情節重新改寫了他與邁可的過去。一個在病態環境下長大的可憐孩子在童話的陪伴中實現了自我成長,成為了一個雖然方式奇怪但能夠去愛的溫暖的人,而一個曾冷血逃避面對現實並被罪惡感縈繞的孩子,也在創作童話的過程中將那些說不出口的愛藏入其中,並在最後為了守護兩人的救贖──童話,安然接受命運。

 

  正因為人出於各種理由無法主動地去正視潛意識中那些不堪的記憶,使他們猶如稍縱即逝卻連綿重生的泡沫般隨海潮在潛意識的海灘邊上潮起潮落,模糊曖昧卻始終無法被完成並消失的存在著。

 

  而「童話」就像那劃破麻木海洋的暴風雨般,抓住並描繪了人們心靈歷程的輪廓,並概念化了那些說不出口但依舊存在著的,使個體能夠從裂縫中窺見那些脆弱易碎的泡沫,認識那些一直被壓抑埋沒著的情感,並從中自我救贖。

 

 

劇本資訊

The Pillowman》─Martin McDonagh,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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