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科幻的殘酷美學:《戰火歲月》(Life During Wartime)

 路修斯‧雪帕德筆下的世界是如此的奇異,卻又如此的逼真,我感覺自己並不是在閱讀文字,而是身歷其境。

 

  在觀賞《游牧人生》(Nomadland)這部電影之後,我意識到對某些人來說,旅行的渴望就流淌於血脈之中,又或者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基因;他們生來就有著躁動的靈魂,在接連的冒險之中找尋生命的意義,並非他們選擇旅行,而是旅行選擇了他們。

 

  美國小說家路修斯‧雪帕德(Lucius Shepard)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出生於1940年代佛羅里達州戴通納海灘(Daytona Beach)的雪帕德歷經了抑鬱的童年,父親高壓式的教育令他無法喘息,一心想要逃脫;終於,在15歲那一年,他偷偷搭上了一艘貨輪,隻身前往愛爾蘭。此後多年的歲月裡,他浪跡歐洲、北非、亞洲,一路做著千奇百怪的工作:他曾在德國的一間香菸工廠任職,也曾在開羅的黑市做生意,還曾在西班牙當過夜店門口的保鏢……而這還只是冰山一角。

 

  接著他返回美國念大學,也結了婚,但這一切並未使他落地生根;敵不過心中那聲曠野的呼喚,他多次休學並重拾行囊,漂泊於西歐、東南亞、中南美洲等地,又在異國做起各式各樣的工作。在這趟漫長的旅途中,拉丁美洲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他也對其政治、歷史、文化有了深層的了解。

 

  他在1980年參加密西根州的號角作家工作坊(Clarion Writers’ Workshop),開始解鎖自己的寫作長才;翌年,他賣出了第一篇故事──《黑珊瑚》(Black Coral),從此踏上長達數十載的創作生涯。1981至82年間,他再度旅訪中美洲,並以自由新聞工作者的身分報導薩爾瓦多(El Salvador)的內戰。自此,他寫了數部小說及大量短篇故事,獲獎者不在少數。

 

  路修斯‧雪帕德的創作生涯起步得晚,但他的天分無庸置疑,他的故事時常遊走在現實與虛幻的邊界,帶有夢境般的色彩;他的文筆有著如詩的韻律,詞藻華美,令人目眩神迷。不僅如此,他獨特的人生軌跡和旅遊經歷都化為寫作的養分,融入作品之中,造就獨一無二的個人風格,出版於1987年的《戰火歲月》(Life During Wartime)正是絕佳代表。

 

  《戰火歲月》由一場近未來的戰爭揭開序幕,年輕的美國大兵大衛‧明哥拉(David Mingolla)身陷險惡的溽熱叢林,在瓜地馬拉一帶與敵人交戰。這場骯髒的戰爭充滿火藥、毒品、還有各式各樣的迷信和傳說,大衛每天都和同袍們暗地裡進行怪誕的儀式,只因為深信此般神秘的舉動保佑他們存活至今。

 

  在一次短暫的休整假期(R&R,即rest and recuperation之縮寫)當中,大衛漫步來到一座河畔小村,裏頭滿是茅草斜簷的攤商、迷幻的霓虹燈彩、以及潛藏其中的諸多美國文化印記。在一個舉辦類似賓果遊戲的攤位前,他遇見了神秘的女子黛博拉(Debora),不自覺地玩起她主持的機率遊戲,並且為之深深著迷。不久之後,兩人結識,並在一間破舊的小餐館幽會,而就在刀叉交錯之間,黛博拉勸他從軍隊叛逃至巴拿馬。

 

  黛博拉突如其來的提議令大衛詫異不已,他心中對這名謎樣女子益發濃烈的愛慕之情更使他感到困惑與不安;他擔心黛博拉的動機不單純,於是悄悄抽身,搭著直升機回到烽火蔓延的厄夜叢林──那是他唯一能理解的東西。隆隆槍砲撼動雲霄,震懾他的感官,麻痺他的知覺;遍野的屍體環眼圓睜,彷彿直視他的靈魂,乞求一絲僅存的憐憫;佇立在遭戰火蹂躪的地貌之上,他恍如被瞬間傳送到地獄的邊緣。

 

  想不到,大衛奇蹟似地生還;不僅如此,這場戰爭還喚醒了潛伏在他腦中的天賦──他被一個名為「心智軍團」(Psicorps)的秘密組織吸收,接受訓練,成為能夠操控敵人心智的特種士兵。而他的第一個正式任務就是要追捕黛博拉,因為她的真實身分是一名變節的心智操縱者。

 

  隨著他深入拉丁美洲的各個區域,大衛發覺自己只是一場巨大權力棋局中的一顆兵卒,真正在幕後操控這場戰局的是勢力雄厚的兩大家族:馬卓多那(Madradona)與索多梅爾(Sotomayor),兩者之間的血海深仇已持續數個世紀。儘管大衛獲得了操控他人心智的超能力,他卻無法理清自我內心的信仰與感受,他目睹的種種慘劇及詭異景象更迫使他面對無以復加的困惑、自我懷疑與憤怒。他對黛博拉的情愫是真實的,還是僅為心智控制的結果?而心智軍團這個黑暗的組織又值得信任嗎?

 

  當大衛一步步走向這片土地的黑暗之心,在旅程盡頭會有何等恐怖的命運等待著他?

 

  軍事科幻是科幻文學底下的一個子類別,此類著作多半描述未來的戰爭、高科技武器、或是政治局勢的發展與推想。然而,就算同樣被歸類在軍事科幻,不同作品所傳達的中心思想也往往截然不同:在《星艦戰將》(Starship Troopers)一書中,羅伯特‧海萊因(Robert A. Heinlein)構築了一個異於現實的政府體制,藉此探討戰爭的本質以及士兵為何而戰,並且用大量哲學辯論來闡述自由、道德、奉獻等主題;在《永世之戰》(The Forever War)裡,喬‧海德曼(Joe Haldeman)以自身的越戰經歷為靈感,描述軍人被派往遙遠異地打一場漫無止境的戰役,深刻描繪戰爭所帶來不可弭平的創傷;在《虐殺器官》(Genocidal Organ)中,伊藤計劃想像近未來以美國為首的各先進國家發動強硬的反恐戰爭,針對人民的個人資訊進行嚴格監控,想不到此舉卻帶來不可收拾的後果;在《人煙之島》(The Inhabited Island)這部小說裡,史特魯加茨基兄弟(Arkady & Boris Strugatsky)無懼於蘇聯時代的思想審查,用科幻包裝的冒險故事諷刺極權主義與政治宣傳。

 

  那麼,《戰火歲月》的核心又是什麼呢?以主題來看,它和《永世之戰》及《虐殺器官》有一些相似的元素,然而其故事設定與意境怪特得多。

 把《戰火歲月》歸類為軍事科幻其實並不十分精確,說它是科幻小說就如同說《罪與罰》是犯罪小說一樣。

 

  與海德曼和海萊因不同,雪帕德未曾體驗軍旅生涯,但一如前段所述,他曾在薩爾瓦多擔任自由新聞工作者,報導當地的內戰,這場血腥的戰爭持續12年之久,造成超過75,000平民百姓死亡。雪帕德親眼目睹種種慘絕人寰之景象,無疑深深影響了這部作品:他就像大衛‧明哥拉一樣,發現自己陷入叢林深處,周遭這片充滿傳說與魔法的大地卻被現代文明與戰火燒得滿目瘡痍。利用軍事科幻元素與魔幻寫實主義的交互揉合,他巧妙地解構了中美洲的現代戰爭。

 

  談到雪帕德的小說就不能不提他的文筆──他的文字精細、絢麗、有如詩的律動。他總是能用富饒創意的語句精準傳達不同的情緒與氛圍,彷彿法仗一揮就將故事場景召喚而出。他筆下的世界是如此的奇異,卻又如此的逼真,我感覺自己並不是在閱讀文字,而是身歷其境。當我一頁一頁緩緩前行,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悶熱與濕氣從林中深處宣洩而出;我聽見暗影中的未知猛獸發出不祥的狂嗥;變幻莫測的形影與鬼魅色彩漩澴不止,令我目眩神迷。不知不覺間,我化身成為大衛‧明哥拉,而叢林吞噬了我。

 

  除了那令人沉醉的瑰麗文風之外,雪帕德在《戰火歲月》中描繪了諸多如夢境般縈繞於心的難忘奇景:一片綿延無窮的叢林被戰爭的烈焰摧殘,無數士兵像發狂的螞蟻踉蹌攀上土丘,四面包抄的直升機嗡嗡盤旋,恍如一簇飢餓的蜻蜓;一幫無依無靠的野孩子,沿著河畔奮力奔跑,只想逃離被戰亂撕裂的破碎童年;一座遙不可及的山城,骯髒的街道滿是絕望的氣味,悲苦的人們氣若游絲地苟活著,等待永不到來的光明與正義;一名陷入瘋狂的大兵,拋棄了自己的人性,毅然跳進無處可逃的土坑,和兇猛的美洲虎展開死鬥;數以萬計的蝴蝶如一陣暴風席捲而來,將叢林的每一寸枝葉都填滿鮮艷又憤怒的色彩,把入侵者徹底包覆,生吞活剝;一架被擊落的直升機,被巨樹的枝幹接住,彷彿被釘在十字架上,機艙內的電腦不停言語,深信自己是神……

 

  雪帕德不僅挑戰讀者的詞彙量,更挑戰其想像力,這部小說讀來恍如迷幻藥觸發的詭譎夢境,悄悄滲入讀者的意識中,使之不自覺開始懷疑現實。書中的一段話完美地詮釋了此般奇異的閱讀體驗:「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可怕,卻有著歌謠的詩節中流露的純粹生命力,敘述一場在地獄邊緣的悲劇。你不可能用畫筆捕捉它,因為要這麼做,畫布就必須跟現實場景一樣巨大。你還得融入冉冉翻騰的霧靄、迴旋的直升機葉片、流動的烽煙,任何細節都不能放過。眼前的是戰爭的完美畫像,蘊含迷漾的魔法,而明哥拉也是設計中的細小元素,被作畫者加在圖面上當作彩蛋,或是映襯這幅壯烈奇景的比例尺。」

 

  所以請當心──這並不是一本易讀的書。雪帕德用字艱澀,偏好結構繁複的長句,且善用框架敘事(frame narrative)與倒敘法;在此書中,他融合了奇幻與魔幻寫實的元素,甚至運用意識流的寫作技巧。然而,耐心品嘗的讀者將隨著字句踏上一場深入中美洲心臟地帶的驚駭之旅,洞見深層黑暗的人性,彷彿觀賞一部迷幻藥版本的《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

 

  路修斯‧雪帕德為美洲文學的版圖帶來一個迷離卻又悲憫的聲音,這時讀者才發現,把《戰火歲月》歸類為軍事科幻其實並不十分精確,說它是科幻小說就如同說《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是犯罪小說一樣。它甚至不全然是一個戰爭故事,而是一趟找尋自我的旅程。大衛‧明哥拉深入未知境地的探索映照出他迷失而惶惑的靈魂,他的心智異能以及與黛博拉之間的情仇糾葛更象徵著人世間錯綜複雜又若即若離的連結。

 

  與大衛相似,拉丁美洲數個世紀以來經歷了神權統治、殖民歷史、革命、獨裁政權、內戰與現代化,這塊古老的大陸在時光的洪流之中迷失了方向,至今仍在尋覓自我。歷史往往記住了幾稀人名卻遺忘流淌的鮮血與滿地的枯骨,暴力的循環彷如轉動不息的巨輪,無情地推動文明向前。雪帕德結合了傳說、神話、魔法,道盡中南美洲的美麗與哀愁,使《戰火歲月》蛻變成一則歷史的隱喻,語調並非嘮叨或是憤世嫉俗,而是注滿濃烈的情感又無限瑰異。因此,與其將雪帕德跟海德曼、海萊因等科幻名家做比較,他其實更接近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與康拉德(Joseph Conrad)。

 

  《戰火歲月》奇特的意境也使其閱讀體驗迥異於其他戰爭文學作品。在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的《裸者與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與艾里希‧瑪利亞‧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的《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中,戰爭的恐怖與荒蕪被赤裸裸地刻畫出來,那血腥與瘋狂不僅譜出戰爭的荒唐,更描摹出烽火燃燒殆盡的空洞。此般警世之作提醒著讀者莫忘歷史血淋淋的教訓與種種暴虐的罪行。相較之下,《戰火歲月》儘管也捕捉夢魘般的戰地景象與血腥殺伐,但時空設定在未知的未來,地理背景更是帶有魔幻色彩的異境;主角的心智操縱異能不僅推動劇情開展,也巧妙地暗喻了投身烽火的士兵心中永無止境的混沌與創傷。作者勾勒出多麼超現實的圖畫,如煙嵐般從紙張上遽然升起,撲面而來,讀者只能被斑斕光景迷得目不轉睛……

 

  路修斯‧雪帕德筆下的戰火竟帶有一絲詭異之美。

 

  此等美麗並非源自於戰爭本身,而是來自熾然砲火與蓊鬱叢林之間的矛盾與失調。運用美麗與殘酷的對比,生機與死亡之拮抗,雪帕德迫使讀者面對歷史的糾結,直視自我的靈魂。這部小說歌詠的是這風雲莫測的世界,那是浪跡天涯的遊子最熟知的生命奧義。

 

  或許這就是流浪者雲遊不止的理由。或許在戰火與死亡的邊緣才能體會生命的可貴,而漂泊的靈魂追求的正是那稍縱即逝的奇異光景。

 

 

書籍資訊

Life During Wartime》─Lucius Shepard,1987 [未有中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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