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麻溝十五號》:你如何讓自己遠離政治?你如何總是想但不問?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

 

  對於一段「不堪回首」──當事人漸逝、文照紀錄不完──的歷史,一部電影能做到什麼?幾可謂信守退出政壇承諾的政治人物,其實從來沒有遠離政治;鑽研女性電影的導演,其實也再次給自己一個絕對的難題。在如此背景下誕生的電影,並不能如新生兒般正大光明地哭啼引人注目,彷彿一假裝成熟的孩子,微笑著才能體面邀請「大人」多看它一眼。

 

  這一眼,不禁讓人想問,於是你如何讓自己遠離政治?你如何總是想但不問?

 

  往事並不如煙。此是章詒和同樣描述大時代下一群知識分子命運一書的書名,她以晚輩的眼光側寫父母的友人──史良、儲安平、張伯駒、康同璧、聶紺弩、羅隆基等人的故事:在中國「反右」及「文革」的血雨腥風中,整肅、清算、鬥爭的「紅潮」席捲下,受迫害的、參與迫害的,恩怨情仇不再是大江大海,而是無數竄動的幽微的曲折,是牽動生死的一顰一笑一怒一泣。

 

  在國民黨治下反左反共的,又何嘗不是如此?如同流麻溝十五號本身原是一個不存在的地名,是為了關押思想犯而生,火燒島也據此彷彿被點燃,燒了許許多多的他們:被關進來的人沒有了名字,政府稱此集中營為「新生之家」,思想犯是為需接受再教育的新生,同時被期望可以洗掉錯誤想法「重獲新生」;矛盾的是,流麻溝同時也是綠島重要的水源,在流麻溝十五號的女生分隊每天要輪流挑水,供整個單位使用。源源流水,如果不能讓人重獲新生,那是否可以澆熄火燒島人們注定燃燒的「命運」?她們未必想捨身,卻也被迫只能懷著似乎不切實際又單純的夢想:與遠方的家人重聚、重拾一生志業、平安生養孩子。

 

  往事並且如煙。一九五○年代初,綠島為什麼會被當成羈押重刑犯的好地方?根據曾在報社擔任攝影記者、同時也為《流麻溝十五號》拍攝劇照的謝三泰說法,因它四面環海,而且都是礁石地形,還有山作為屏障,想跑也跑不了。有人會說,物理上的限制,並無法使人放棄思想的自由,可是人心的構成豈如此單純二分?1990年謝三泰因新聞工作接觸了許多昔日政治犯,他對台灣過去的白色恐怖產生好奇,開始一項拍攝老政治犯的計畫:此計畫以被關了 十年以上的民主「前輩」為拍攝對象,前後約執行了一年多、拍了七、八十人,最後卻忍痛放棄整個計畫;原因是因為,攝影師在拍攝過程中發現,許多當事人轉而怨恨被分化而「出賣」自己的昔日同窗。

 

  這樣沈重的史實幽微如煙,或許也見於電影之中:綠島女生分隊之中嚮往大同的知識份子率先被同袍犧牲,其他有些人不齒為活命而出賣人的「抓耙仔」,但也有人聲聲以再也不見的當事者為之「捍衛」,有些人們的正直與善良真足以如陽光般照亮其他人的陰暗?筆者想像,這或許也是電影可再著墨之處:「政治正確」的定義固然隨著時代乃至統治者心思而變,但取消了二分法之後,我們還剩下什麼足以仰賴與諒解?思想無罪,然而,沒有思想也有罪嗎?

 

  你能容忍什麼發生,或許有一天那些什麼也將反噬你。或許有人認為,電影中主要由男性發起的「再叛亂」運動設定忽略了女性主體性的可展性,也使得電影前半部多以女性為著墨的出發點顯得矛盾;但筆者以為,黨國體制難道不也是一種父權體制的維繫結果?否則大隊長何能次次要脅外表出眾的陳萍,只為性服務/剝削?國家暴力使人赤裸而「無法有害」,對女性來說尤為如此。

 

《流麻溝十五號》劇照。

 

  同樣無法有害的,更有不屑於陳萍「特權」的管理女生分隊的羅隊長。不論電影中其溺水被救的橋段是否為角色正直而刻意鋪陳,但清楚的是,她似乎仍有一絲人性;而黨國體制中幾不見女性的領導層,或只讓女性管理女性的制度,分明只為方便管理,而非注重女性主體性,無非也是對弱勢中的弱勢,看不見的殺害。

 

  合法殺害,幾乎是極權賴以生存的條件;抹去生理的存在固然明顯而零和,可是合法殺害一個人的靈與魂,更無法評量其罪之重:瘋了的不會再正常,正常的也可能要瘋了。但總有人仍然抱持希望,如三位女主角各有自身相照的信念,牽一髮動全身,動不了黨國體制卻動了人心。筆者以為這應是電影留下的最佳註解,畢竟往事如果如煙,那麼我們可能都已是被餘煙麻痹的人,需要她們的身影以回神。

 

 

 

 

電影資訊

流麻溝十五號》(Untold Herstory)─周美玲,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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