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世界不美，而我們美麗依舊。」讀《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世界不美，而我們美麗依舊。」讀《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鍾宜辰

2022/10/19 12:00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中文版書封。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這是莎莉．魯尼貫穿全書的叩問。此句出自席勒的詩句，作者莎莉．魯尼曾說在BBC廣播中聽到這句，便在心頭縈饒久久不去。

　　如果你還記得《正常人》（Normal People）令人心碎的愛情故事，這本書將更加令人揪心。作者透過類似處女作《聊天記錄》（Conversation With Friends）雙敘事線的方式建構兩對相互依賴卻彼此傷害的戀人。此作更特別的地方是書信體佔了一半，藉由兩位女主角魚雁往返的內容，引領讀者從不同視角看見角色對於自身情況的檢討。

　　除此之外，比前作更多的是關於社會議題的探討。醜陋的塑膠建構世界，資本主義成為另一種牢籠，美麗被當作商品販售……更有角色大膽指出：「蘇聯瓦解後，這世界的美就不復存在了。」（可別忘了莎莉．魯尼熟諳馬克思主義）

　　書信內容幾封提到文明的崩潰，兩位智識極高的主角運用文字侃侃而談世界歷史與文化的局變、社會運動，甚至關於神性、宗教、信仰（在其中，她指出宗教與信仰是完全不同的事物），但無論他們多麼聰慧，卻都無法解決自身的難題──有人深愛而不敢靠近，也有人說了愛後被子彈一樣的話語貫穿。莎莉．魯尼的筆法一向平實，接近白描，相當散落，在用字遣詞方面毫不賣弄，也算是很敢用「愛」這個字。她的作品中，主角一定都會說出「我愛你」，但這句「我愛你」往往在災難中而生，或招來更大的橫禍。

　　液態社會下的真心

　　「由於天長地久的關係不復存在，這些棲居在液態現代社會的人們，必須想盡各種方法、利用各種技巧、奉獻各種心力來建立相互之間的紐帶。然而，這些紐帶卻沒有一個會注定長存。而且，他們只能容忍鬆散的聯繫，好讓自己在境況改變時，可以快速而毫不費力地、一次又一次地解消彼此之間的關係。」──《液態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

　　關係（relationship）與連結（connection）如何分辨？為何在床上我們知曉一切的言語：雙向合意、尊重、討好、服務、信任，在關係中卻無法誠懇招來？談及那麼龐大遙遠的議題：文明的崩潰、文字的佚失、「當下」感的破碎、時間失去線性概念，卻絕口不提深埋心裡的渴望，不過就是：

　　They smiled at each other, saying nothing, and their questions were the same, am I the one you think about, when we made love were you happy, have I hurt you, do you love me, will you always.

　　──《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

　　莎莉．魯尼亦透過主角艾利絲的口中道出城市對於人際紐帶的作用：「都柏林很平，這不是形容詞，而是實際的地形景貌，所以一切都只能在單一的平面上發生……在都柏林很難爬到很高，或潛到很低的地方，很難迷失自己，很難失去其他人……一切都可以面對面發生……這也就給了天空足以宰制一切的地位。無論走到哪裡，天空都不會被任何東西戳穿或破壞……真希望有人替妳把天空挖破一個洞。」

　　雖然一切都是「面對面發生」，感受卻無法浮上檯面。所有的語句都有它的潛臺詞，分明是「我要你留下來」卻歪斜成「你可以離開」；清晰的念頭到口中卻成「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主角們唯有躲到螢幕後，才能向信件打出所有的心事，卻仍想用世界的悲劇粉飾內心的潰堤。事情、心情、感情的界線究竟在哪裡？

　　拯救與被拯救者

　　此書最特別（也最令人煩躁）的就是賽蒙（Simon）與愛玲（Eileen）的關係，知曉彼此心意卻因為其中一方害怕未來可能的分離而停滯不前數年。他們相愛，他們做愛，他們說愛，卻永遠不敢愛。

　　在這段拉拉扯扯的關係中，賽蒙看似是拯救愛玲的那方，愛玲領受所有的善意善行，但實際上卻是賽蒙更依賴愛玲。書中指出的「殉道情結」便是他倆關係的元素。拯救者其實比被救者更需要有所依賴。她要不斷地跌，他才能不斷地接。

　　身為教徒的賽蒙慣於犧牲、奉獻美德，如贖罪一般活著，這是出於宗教的習性，亦或是生活必須有所信仰？菲力克斯笑說：

　　「天主教徒的罪惡感洩了你的底……這就是你的問題，你因為自己沒能更像耶穌，而譴責自己。」

　　「這個嘛，我們都是罪人。」賽蒙說。

　　原罪，而罪源於何處？伊甸園的誘惑會否終究只是一種自我厭惡？又如同《美麗與毀滅》（The Beautiful and Damned）所述，「人活在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終極目標，他只是在與本能進行一場荒謬而糊裡糊塗的搏鬥。」故事的最終，主角終於從宗教的結構上升至信仰的探討──她想相信一切的發生底下都潛藏著意義。向日葵仰望太陽般的追尋。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回到本書最大的叩問：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That’s money. The substance that makes the world real. It’s so corrupt… and sexy.

──《Normal People》

　　儘管這個世界如此腐敗，文化逐漸失去厚度，文明每分每秒都在消弭，金錢成為全新的信仰，世界不美，而我們美麗依舊。因為美麗涵納了一切的存有，存有即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