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願意往黑暗走去:《在黑暗中漫舞》

《在黑暗中漫舞》劇照。

 

  1960 年代的美國,如同瓊迪迪安(Joan Didion)當時在一篇關於舊金山嬉皮文化的報導中,所引用的葉慈(W.B. Yeats)詩句:「事物正在崩解,核心正在潰散。」馬克思也曾謂:「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事物都被褻瀆了,人們終於不得不冷靜地面對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和他們的相互關係。」但不變的是,在物產豐饒的國度裡,每個人有自己的夢。

 

  然而,也許每個不同的夢注定碰撞,美國夢本身並不是一個大熔爐,它是任人取用、也取用於人——它無非是對資本主義的一種浪漫化;那種絢麗,卻從 1950 年代以來吸引了更多未必是統治階級想要的:一批批各懷期待與需求的弱勢,一個個無人知曉但又互相扶持的故事。

 

《在黑暗中漫舞》劇照。

 

  故事裡,她們替彼此取上聽來豐腴又開心的新名字,彷彿許下一個在很快就會在美國實現的願望。但也許若不是獨身,故事便是可以那樣簡單進行的。電影中,也宛如孩童的女主角莎瑪(Selma)卻有一個即將滿 13 歲的孩子基恩(Gene),而她明白一旦過了他生日那天,他便將如火車直駛般迎向不可挽回的命運:失明如他母親。

 

  於是自基恩睜眼於世,母愛便受那份擔心抑制著;他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她遠(偷)渡至大西洋彼端,戴著突兀的厚重眼鏡、存著辛苦攢來的分毫,寧願孩子沒有物質豐厚的童年,也要拯救他的一生。這是莎瑪一生最大的秘密,也是觀眾竟如何會對她感到欣羨:她對自己這輩子的存在賦予了這唯一絕對的意義,她竟不為了自己選擇傑夫(Jeff)等候多時的純潔心意、也拒絕摯友凱西(Kathy)的堅持協助;因為儘管不知她從何處來(身世、婚姻),惟她明白自己要往哪裡去。

 

  我們僅知令人喜愛的莎瑪來自捷克,她所擁有的波希米亞(構成大部分的捷克)靈魂在美國的小工廠仰賴旋律、吃力地閃爍著,宛若她日漸消失的視力;於是觀眾保有觀看的眼光也成為莎瑪的眼,當理解她如何日漸仰賴他人善意過活,也就會明白當即將破產、鄰居兼房東的比爾(Bill),告訴她自己一切並不如表像美好時,莎瑪又怎麼不會單純給予全然信任。

 

  秘密帶來困境,卻也可以因純然信任的分享而成為純潔的愛:它帶來的是厭惡或同情,僅在一線之隔。同樣來自共產國家的莎瑪,也許是因為明瞭秘密的力量、也許不願勞煩所愛,或僅是要杜絕一切外力影響,她從來對安排好的兒子手術事宜閉口不提,卻一時動容而向這異國的好心人傾訴她這秘密。

 

《在黑暗中漫舞》劇照。

 

  於是,一切彷彿被蓋上了羅爾斯(John Rawls)的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般,兩人因為各懷生存秘密而不再僅是房東/房客、男人/女人,甚至是白人/亞人;但這般善良,而後卻反倒讓莎瑪的生存變得迫切:錢財被竊、失手殺人皆非自願,卻得擔負一切世俗責罰。而她竟不願責怪元兇與加害者。也許是慣於在歌舞中幻想昇平景象,莎瑪本以此為慰藉而能專注於抵抗現實,宛如她所喜愛的踢踏舞起源於對種族壓迫的反抗,其並不注重舞姿是否悅人,而是著重舞者的節奏是否協調又自成一格,其中都是光。

 

  但往黑暗走去、或甚至是在其中漫舞,一切都是莎瑪的樂意之至。來自波希米亞的她先是如此存在,才去思考如何改變的;於是她唱,只要看過了(seen it all),那還有什麼好留戀(no more to see)?既然未來的、未知的幸福已與自己無關,被利用又怎樣?隨著觀眾全知的眼,我們因明白看見事實而動容:這並非僅是母親的無私,而是善良的靈魂原來根本不值得世上能見的一切。

 

  據聞電影於坎城首映時安排在早上八點半,意外地是重要電影人都會出席的時間;但帶著長達兩小時觀影過程中混合的感動與難受,觀眾也或許體諒與不解於導演對回歸電影本質的堅持,使得映後噓聲與掌聲共起落。電影最後落在莎瑪最喜愛的歌聲未畢,但這一次,觀眾與她都已經知道自己得到最想要的結局:兒子將能看見他的孫子,比自己更擁有貪婪於所見的資格了,而莎瑪的夢想亦真正成為 1960 年代的美國夢之中,最黑暗又發光的那個。

 

 

電影資訊

《在黑暗中漫舞》(Dancer In The Dark)-Lars von Trier,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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