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女子的畫像》:燃燒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照亮

《燃燒女子的畫像》劇照。 

 

  昇華,固態物質在受熱或壓力下,不經過液態直接轉變為氣態的過程。常用來比喻情感的轉變,兩個陌生人互不相識相合,這樣的狀態是兩個固體;兩者相識相愛而相容,此階段是液體;兩個體彼此相屬,信任對方甚至信仰對方,精神層面的愛無所不在,每一次呼吸都是愛的體現;此階段為氣體。

 

  有些情感從固體到氣體,中間卻不一定經歷液態的過程,這就是情感的昇華。本部由法國導演瑟琳席安瑪所執導,獲得坎城最佳劇本與酷兒金棕櫚獎的作品,為觀眾演繹了情感昇華的過程,如此燦爛而奪人眼目。

 

《燃燒女子的畫像》劇照。

 

  讀妳三遍也不厭倦

 

  你為什麼喜歡我?在你眼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如果不能永遠在一起,你會如何地想起我?從情人的絮語中,我們總想拼湊出自我,並且比對自我的認知與情人的捕捉是否相符。

 

  瑪莉安是一名畫家,繼承了父親的畫業,在當時歐洲保守的社會風氣下,她除了擁有自己的專能、事業,還有選擇不婚的餘地,算是一名很獨立、自我完整的女性。她這次接受了一名貴婦的請託,為她已經被安排婚配的女兒埃洛伊茲畫肖像,這幅畫像如果畫得好,得以悅納男方,埃洛伊茲就可順利出嫁,成為人婦。

 

  然而埃洛伊茲消極地反抗這樣無從選擇的安排,在瑪莉安之前有另一位畫家嘗試為她作畫,但因為埃洛伊茲不配合、無法描繪面部而以失敗收場。這一次在母親的安排下,埃洛伊茲以為瑪莉安是陪她海邊散心的女伴,而瑪莉安則藉著海邊相處的時光捕捉作畫所需的線索。

 

  故事的推展以瑪莉安為埃洛伊茲畫的三張畫深化劇情。第一幅畫是瑪莉安在海邊零零碎碎地蒐集埃洛伊茲的五官、細節,她把埃洛伊茲的眼、鼻、口,甚至是手指,分別畫在一張張的畫紙上,再把這些部件以繪畫通則拼湊在一起而完成。當瑪莉安自豪地把這幅畫展現給埃洛伊茲時,未料埃洛伊茲竟睜大眼睛質疑地說:「這是我?在妳眼中我是這樣的?」「不僅僅是只有我,還包括作畫的規則、技法、光線色彩的運用。」「但它並不鮮活,我感受不到生命力的存在。」

 

  被否定的瑪莉安羞憤地拿布一抹,親手毀掉這幅用心之作。她向雇主,也就是埃洛伊茲的母親道歉,正在雇主宣判她的失敗與無能時,埃洛伊茲卻改變態度,承諾願意配合作畫,乖順地穿上綠色緞面華服,任由瑪莉安指示擺布。母親留下瑪莉安、埃洛伊茲與女僕蘇菲三人,在海邊小屋五天,條件是五天後要完成畫作。

 

  通則是理性反覆歸納整理所得的結果,但藝術從不追求通則,愛戀貴在獨特。正因為無法被通則所解釋,所以愛情是非理性而獨特的,藝術是主觀的。一向以自己的技巧素養自豪的瑪莉安,自以為掌握了繪畫的原則、熟諳技巧,卻忽略了藝術最珍稀的獨特性,那個賦予作品生命力與靈魂的獨特性。而對繪畫一無所知卻反而能以直覺洞悉的埃洛伊茲一語道破瑪莉安的盲點。

 

  重作的第二張畫上的埃洛伊茲沒有笑容,面無表情,甚至在壓抑著憤怒,這樣的表情在人物肖像中絕非範本,但卻真實的表現出埃洛伊茲的心情。瑪莉安說:「我無法讓妳露出笑容。每次快要成功,卻轉瞬即逝。」埃洛伊茲笑著打趣回答:「憤怒總能戰勝快樂。」第二幅畫不符合通則,也可能不符合大眾期待,但瑪莉安卻勇敢拋開一切制式的訓練,停止揣測旁人的期望,而真實的捕捉到埃洛伊茲眉目口鼻之間的神韻。

 

  第三張畫,是兩人流連於床笫之間,瑪莉安先為自己畫下埃洛伊斯的掌中畫,以資日後思念之依憑,而在埃洛伊茲的要求下,瑪莉安在書本的第二十八頁留下了自己當下赤裸衣衫的形貌,也讓埃洛伊茲在分別之後的思念有所慰藉。影評人吳懷玨〈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三張畫道盡女性間情愛的桎梏與救贖〉說:「不同於先前兩幅為的是聯姻。她們為的是彼此的回憶作畫。畫家帶著她的身體作畫,借用她的身體於世界,甚至是被繪的客體,再將她所經歷的世界質變為畫。畫家本人與世界,以及客體彼此交融。無疑是以最陰性的方式,打破了唯物觀上的主客關係。」

 

  鏡頭停駐在赤身躺在床上的兩人,埃洛伊茲把圓鏡置於陰部前,好讓瑪莉安可以凝視鏡中的自我,自畫肖像給她。這場愛情讓生澀的埃洛伊茲在步入空洞的婚姻前有機會體驗了真實的愛,而讓自滿的瑪莉安重新審視自我。愛情中最終極的價值不就在認識自我嗎?自我,本我,真我!這難道不是愛情唯一的目的嗎?是否擁有對方並不能衡量一場戀愛的成敗,多少人錯認了愛情的目的呢?每一次的愛戀,都讓我們驚見從未謀面的自我,得以重新定義自我。

 

《燃燒女子的畫像》劇照。

 

  瑪莉安與埃洛伊茲

 

  埃洛伊茲愛上瑪莉安是容易理解的,瑪莉安獨立、有技術、方方面面是經驗的成熟的,愛上這樣鮮明突出的個體並不難。相較之下,埃洛伊茲雖出身名門,但因為在重重保護下而顯得缺乏經驗、稚嫩,只是對藝術與知識有著純粹、熱切的嚮往,但卻無毫無經驗、更無技巧可言。然而瑪莉安為什麼愛上了她?因為她真,她對真的堅持,對真的提刀質問,衝破瑪莉安多年講究的專業素養,逼迫她一起追求作品中的生命與靈魂。成熟與稚嫩、通則與特性,這兩個人是互補的,但同時是平等的。

 

  在進行第二張畫作時,瑪莉安自以為是地對埃洛伊茲說:「當妳緊張時,雙手緊握;當妳尷尬時,咬緊下唇;當你心存芥蒂、戒備時,眼不瞬目。原諒我,我知道妳一定不喜歡這樣被人注視。」畫家自認為自己拿著畫筆,當然是事件中的主動者,握有主導的權力,埃洛伊茲抬起下巴、以命令不屈的口吻說:「我們是平等的,妳過來,再靠近一些。妳以為當妳注視身為模特兒的我,我又注視著誰呢?」瑪莉安困窘了,埃洛伊茲毫不鬆懈,加以追擊:「當妳理屈詞窮,便會頷首扶額;當妳難為情,則會輕挑眉梢;當妳侷促不安,妳氣喘連連。」真正的愛情建立在雙方的平等上,如果有不平等,那可能是憐憫施捨,也可能是迷戀崇拜,但都不是愛情。埃洛伊茲沒有專業、沒有選擇的主權,她一無所有,卻甚麼都不缺的自信昂然,這股素樸而強大的力道擊垮瑪莉安的防備,兩人終於不再浪費時間,一起順服那愛情的召喚。

 

《燃燒女子的畫像》劇照。

 

  愛戀是可以昇華的

 

  電影中女僕蘇菲將一盆花草放在眼前,並以針線在白布上繡出花草最茂盛的姿態。這個鏡頭其實是在補充說明瑪莉安的繪畫行為,刺繡與繪畫同是藝術創作,當刺繡完成,亦正是花謝草枯之時,藝術與現實之間產生了一個替換的關係,以短暫換成永恆,以物質殘缺換精神圓滿,當肖像完成,也是兩人分離之日。萬物終有時,電影中一段重要的對話是蘇菲與瑪莉安、埃洛伊茲彷彿放下主從關係,三人同桌而坐,讀著希臘神話中奧菲斯拯救妻子的篇章。奧菲斯有著極高的音樂天分,妻子是美麗的水神尤麗狄斯,尤麗狄斯一天誤觸蛇毒,毒發身亡。奧菲斯請求冥王與冥后把妻子還給他,冥王黑帝斯答應了,條件是兩人重返地面前,奧菲斯不能回頭看尤麗狄斯,否則尤麗狄斯將無法復活。路途上奧菲斯強忍著想要回望妻子的衝動,終於回到地面上,就在最後一刻,他感受到妻子被一股黑暗的力量往後拉,就在此刻,他回頭了,妻子墜落無邊黑暗,兩人從此陰陽殊途。蘇菲不能理解奧菲斯為什麼明知故犯,或許奧菲斯不回頭,妻子就有復活的可能,瑪麗安卻指出,這不是明知故犯,是奧菲斯已經作了決定,他決定把妻子永鐫於心板上,而不再追求與妻子常伴左右。「這不是情人的回頭,是詩人的回頭。」情人追求現實中朝朝暮暮,詩人則追求記憶中、精神上不朽的瞬間。這就是情感的昇華。

 

  縱使不能長相依,「我會記得妳在廚房中不小心睡著了。」「我會記得妳的笑。」瑪莉安與埃洛伊茲彼此承諾對方的是──記得。這個單字在英文中叫做remember,re是再的意思,member是成員、組員,每一次在心中的憶起、重組,就是對方在心靈中的再一次復活,也是自我回憶的再創造,每一次在心中重新創造對方,回憶起對方的美好,都能帶給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再走一段路的力量。她們沒有承諾思念,miss這個英文單字除了思念,還雙關錯過,當戀人過度沉溺於思念往昔,就會錯過當下,不如remember,讓對方永遠活在心中,平凡的日子於是也成了藝術,誰說只有自我毀滅才能證明愛的真切與熱烈呢?實實在在的行住坐臥,是超越與返回,這份愛超越了現實,又再度回歸現實,從此現實不僅僅是現實。瑪莉安後來以奧菲斯神話為創作題材,一位觀畫者指出畫中的奧菲斯與妻子沒有訣別的狂亂與悲傷,兩個人只是道別,真是極佳的表現手法。一位陌生人的證詞標記了瑪莉安情感昇華的成功。

 

  電影最後以瑪麗安的視角作結,她先在畫展上看到已經身為別人妻子的埃洛伊茲的畫像,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女孩,畫中人臉上的表情沒有憤怒與壓抑了,彷彿款款訴說著:「我很好。」埃洛伊茲也昇華了,這份愛已是無所不在了,而畫中人手上的書本正好翻到第二十八頁,交代了埃洛伊茲確實沒有忘記瑪麗安,並以此作為精神食糧,支持著她一步步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繼續邁前。而瑪莉安呢,她是否也記得埃洛伊茲呢?

 

  故事一開始其實就點題了,那一幅〈燃燒女子的畫像〉在瑪莉安的畫室中被學生取出,但其實電影中敘述了許多幅畫作的創作過程,卻從未交代這幅畫的創作歷程,這幅畫顯然是在分別後,瑪莉安憑著對埃洛伊茲的思念所畫下的。

 

  兩個人短暫五日的共處與愛戀,燃燒加熱的時間雖短,卻都成功昇華這段感情成為日後人生的能量,海誓山盟昇華為空氣般的存在,每一次口鼻的呼吸之間,都是愛的延續。

 

《燃燒女子的畫像》劇照。

 

  色彩的言說

 

  這部片子既然跟繪畫有關,視覺上的享受當然不可忽略。導演給的畫面極美極醉人,每個鏡頭的構圖是俐落而非精雕細琢,用色塊大片處理,偶爾有天空的漸層變化、海浪藍與白的交錯,令人神往。尤其瑪莉安身著紅棉裙,代表她的堅毅剛強與自信,埃洛伊茲有兩套服裝,深藍色的平居服代表了她的細緻與壓抑,綠色緞面,作為模特兒才換上的禮服則代表其直觀敏銳,形成與瑪莉安性格上的互補。導演拋棄巧工修飾,全用質地與色彩來表達象徵意義,恰如其分的安排,想必是經過千錘百鍊的思索推敲,以大膽簡明的手法表達細膩之思索成果,令人感到讚嘆,同時大呼過癮。

 

  結語

 

  這部片不以戲劇性的誇張手法強調愛的困境,而令人更加陷溺其中,迷失自我,導演瑟琳‧席安瑪懷有巨大的一股善意──希望愛人們以藝術昇華在現實中不能被成全的情感遺憾,每一次在心中的記憶提取,在在都是修補殘破現實的原動力。不過份要求美好的結局,只是感謝生命中美好的遭遇,願每一把熊熊燃燒的愛火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照亮。這是一齣愛情悲劇嗎?只有終生相守才是愛情唯一的成功嗎?這是一部同性戀電影嗎?一如其他所謂同性題材,我不希望把這部片分類為同性戀電影,我深知,愛情的終極目的與昇華方式是屬靈的,從來與性別,毫無關涉。

 

 

電影資訊

《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Céline Sciamma,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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