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國的冰冷風景裡:讀佐藤泰志《陽光只在那裡燦爛》

《陽光只在那裡燦爛》2014年改編為電影。

 

  從前還待在仙台的時候,都趁著空檔在東北地區四處走走看看。記得去岩手縣平泉那次,一出車站,看見那廣袤而濃厚的低雲,平曠卻荒寂的地景,心中立刻連結到曾讀過的、出身於該地的作家和作品,如石川啄木的文與歌,宮澤賢治的小說與童話。那一刻,我忽然領悟土地環境與寫作之間的緊密關聯:有一些情調、想法、氛圍與感受,若不是成長、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勢必醞釀不出來。而那些會被奉為某地代表作家者,則大多都具有敏銳的感受與精準的筆致,既能能描寫他人所忽略的細微事物,更能以文字展現該地方的抽象性格。

 

  佐藤泰志就是這樣一位作家。他的許多作品都圍繞著出身地,北海道函館,且不僅寫出了函館的表面,他的文字與作品中的人物,更展現出北國才能養育出的性格。如今人們對他並不熟悉,其實這個情況無論臺灣或日本皆然,畢竟佐藤泰志被稱為「不遇的作家」、「日本文學七〇年代的遺珠」,跟他的同輩如中上健次、村上春樹相比,寫作境遇實在坎坷:他五度入圍芥川賞,卻未能得獎,唯一的一部長篇《陽光只在那裡燦爛》則入圍三島由紀夫賞,可是依舊與得獎無緣。

 

  青年時期開始寫作,獲得周圍零星的掌聲肯定,卻始終得不到那張登上職業文壇的入場券,佐藤泰志內心的孤單、壓力與挫折可想而知,加上他自從踏上寫作一途,就出現自律神經失調的情形,連帶影響精神狀況。於是,在他開始作家生涯後約莫十年,才四十一歲的年紀,就承受不住沮喪與壓力,遂於國分寺自家附近上吊自殺。直到死後幾十年,他才被函館市民重新挖掘,作品才被重新重視。

 

  佐藤泰志在世時的人生際遇與心境,彷彿就是《陽光只在那裡燦爛》的主角佐藤達夫。達夫原是一名造船廠工人,卻在公司勞資對立與罷工運動愈演愈烈之際果斷離職,就在此時,他結識了處於社會更底層的拓兒,也愛上了拓兒的姐姐千夏,然而,千夏靠賣身養家,更有複雜的過去。故事就是以這三人為中心,描寫他們的心境與思考,掙扎與選擇。

 

  佐藤泰志的文字風格像剛落下的雪一樣,明快而乾淨,但《陽光只在那裡燦爛》的故事卻瀰漫著一股沉鬱的情緒;而之所以會說佐藤泰志本人和主角達夫相仿,就是因為整部小說裡,達夫的生活、生命,總是處於一種滯塞擱淺之境,不上又不下,心裡明明想要掙脫,卻充滿無力感;而這份無力感,並非軟弱或自甘墮落,反倒是因為將現實看得太清楚了,才深知那些埋藏於現實內裡的醜惡,以及,無論多麼努力想要改變現狀,結果都是枉然。譬如,達夫明明知道資本主義對勞工的壓榨,卻也並不贊同罷工運動,甚至鄙視參與其中的同事,原因無非是,他同樣明瞭這些打著理想大纛的人,其本質以及對錢與權的欲望,根本與資本家無異。

 

《陽光只在那裡燦爛》中文版書封。

 

  這也是閱讀佐藤泰志作品的重點:雖然他以描寫函館聞名,但是在《陽光只在那裡燦爛》中,讀者透過達夫之眼,往往看到的是函館在建設開發的過程中,即將被淘汰的那些老舊而破敗的角落,或者,總是都市燈紅酒綠背後的空虛。像是小說開頭,達夫看到拓兒一家人住的鐵皮屋與旁邊新建的高樓住宅,第一反應是回想起過去該地區本來蓋滿鐵皮屋,住著社會底層,但更饒負興味的是接下來的敘述:「沙丘成了一片混凝土地,種上聊勝於無的野玫瑰,並且立起和這塊土地有淵源的早夭歌人雕像。這也都是為了觀光。」——短短描述,沒有太多批判或激情渲染,但其中充滿著冷眼與唾棄,不言而喻。

 

  然而,佐藤泰志雖然在現實中最後選擇了自縊,他在小說中,卻替這些人物刻畫出明確的求生形象。是的,他們看穿真相,他們感到無力,但是為了活下去、為了內心真正渴求的想望,這些人物仍舊毅然地面向現實的痛苦,咬緊牙忍耐著。

 

  「陽光只在那裡燦爛」這個標題,也有了兩層意思:單純乍看,陽光燦爛之處是遙遠的彼方,但讀過全書後就能從敘述中得知,陽光燦爛之處,正是那個社會底層的拓兒一家所住的鐵皮屋與旁邊的空地。而小說的可看之處,也就是其內蘊的各種張力:那是明快的敘述與沉鬱的內涵,以及,在北國的冰冷風景裡,人物如何還能在胸口藏有一顆溫暖之心。

 

 

書籍資訊

書名:《陽光只在那裡燦爛》(同名改編電影《陽光只在這裡燦爛》原著)そこのみにて光輝く

作者: 佐藤泰志

出版社:麥田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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