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我的意外爸爸》(2013)

導演從自然的細微動作,表現出兩家親子互動的不同之處。

 

野野宮良多:「很多工作非我不可。」(得意貌)

齋木雄大:「父親就是無可取代的工作。」(堅定貌)

—《我的意外爸爸》

 

關於片名

 

  是枝裕和導演2013年新作《我的意外爸爸》(そして父になる/Like Father, Like Son)榮獲坎城影展評審團奬。導演說,會拍這部片是因為自己有一個六歲的女兒。


  日文片名「そして父になる」意思是說:「我會成為父親。」血緣關係雖然是與生俱來,但沒有人天生就會當父親,親職角色是要經過學習,才能「成為」(becoming),「成為」是一種永遠的進行式,沒有完成式。親職的學習,有很大一部分也和自己從小成長與上一代相處經驗緊密相連,上一代又受到上上一代的影響,這是一種延續,一種傳承,但其中又有差異,以及對於差異的包容。「我會成為父親」的「我會」,是一種決心,也是正面回應無可避免的責任。

 

  《我的意外爸爸》故事很簡單,兩個小家庭,在彼此兒子六歲準備上小學前,被醫院通知當年互相抱錯嬰兒,兩家見面接觸後,背景與教養觀念大不相同,引發許多狀況。說故事簡單其實是褒不是貶,愈簡單的故事主軸,考驗的就是導演處理各方面細節以及掌握戲劇節奏的功力。

 

父親不可置信地說:「都什麼年代了,還會發生抱錯小孩的事?」 

 

關於小孩


  是枝裕和很會拍小孩。會拍,不是說把小孩拍成小戲精或是小戲匠,而是呈現小孩最自然的表現。除了個人性格或是美學,也許和他拍紀錄片起家的經驗有關。1991年他拍的紀錄片《另一種教育》,紀錄對象是小孩,他用了三年時間和他們相處、彼此熟悉,用攝影機紀錄他們日常生活的各種細瑣片段。導演日後劇情片拍小孩的方式,比較像是紀錄片和小孩相處的方式。此外,他對於小朋友演員的選角有很強的直覺與敏銳度,每部片都能找到對的小孩,賦予劇本中的角色血肉和靈魂。像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柳樂優彌、《橫山家之味》的林凌雅、《奇跡》的前田航基與前田旺志郎、《我的意外爸爸》的黃升炫和二宮慶多(也是飾演當紅日劇《半澤直樹》主角的小孩),且其中多半是素人演員;2004年,柳樂優彌還打敗眾國際巨星,拿下坎城影展影帝,成為最年輕的影帝。導演片中的小孩,很像是我們身邊日常生活中的小孩,不會有距離感,也讓觀者很容易進到角色的情緒裡。但雖是素人卻能撐起劇本設定的角色精神。是枝裕和開創出以小孩作為主角,用小孩之眼看世界的影像風格。



關於大人

 

  《我》片除了小孩搶眼,兩對父母的表現也很精彩。這四人本來每個人都有一個鮮明的演藝形象,但導演在片中讓他們跳脫每個人過去的螢幕形象與表演方式。野野宮良多由福山雅治飾演,他是知名明星、演歌雙棲,2010年NHK大河劇《龍馬傳》也把他聲勢推向頂峰,但《我》片的這角色是全片的敘事主角,事業得意,但與原生家庭父母相處有隔閡,對於自身家庭與小孩教養態度非常理性,一絲不苟,但又有點自私、缺乏同理心。這樣的父親角色,有別於過往福山雅治的螢幕表現。野野宮綠,這角色就是很傳統的日本妻子形象,百依百順,對家庭無私付出,沒有自己,由尾野真千子飾演,與小孩分離、情緒崩潰、精神壓力等戲中,表現非常自然內斂,充分表現對於整個事件中有別於丈夫的母性觀點。與受到坎城影展肯定的和瀨直美導演合作,尾野真千子也成為國際影展注目的女星。

 

  齋木雄大,由全方位的鬼才Lily Franky(中川雅也)飾演,他跨足文學,音樂、美術、設計、表演領域,2006年他的第一部小說《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就成為暢銷書,還拍成電影,劇中主角樹木希林也飾演《我》片的外婆。《我》片的齋木是個有點鬆散的爸爸,在小鎮顧著一家小雜貨行,很願意花時間陪小孩玩,肢體接觸。雖然不積極於工作,不爭名逐利,但是開朗樂天。齋木妻子由加里,由真木陽子飾演。真木陽子過去有幾部電視劇的演出,在NHK《龍馬傳》她正飾演龍馬的妻子,和福山雅治演對手戲,另外就是平面寫真集。在《我》片中她也跳脫過去這些形象,成功扮演由加里這角色。足見是枝裕和的慧眼以及導戲功力。

 

中村雅也飾演個性隨和的丈夫,真木陽子則為個性大剌剌的妻子。


關於劇本

   

  《我》片的劇情在講述兩個家庭面臨的現實問題:從醫院的疏失(其實不是疏失)因而兩家抱錯小孩,養了六年後才得知訊息,發現真相後到底要不要交換?不過影片其實藉此簡單的兩難故事,在探討導演一向多所著墨的血緣、記憶問題。導演早先的劇情長片作品,都會將對於社會公義問題的關懷,直接放在影片中,例如2001年的《這麼遠,那麼近》,故事主要骨幹來自沙林毒氣事件。2004年的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取自1998年東京巢鴨兒童遺棄事件。這樣的走向,近年創作則轉向與自身家庭經驗、親人有關的題材,像是2008年 《橫山家之味》就是獻給過世的母親之作,劇中的家常特色料理以及許多角色的個性、說話習慣,都是取材自導演母親的真實經驗。《我的意外爸爸》這部片的拍攝起源是因為自己現在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同時也追憶父親與自己的相處互動時光。

 

  導演早期拍攝紀錄片的鏡頭,多半是靜靜的陪伴,冷靜地觀察,也會加以批判。而後改編自文學作品(宮本輝)或是社會事件的劇情長片,則用更後退一點的角度,不這麼直接批判,而是細膩地呈現人物的個性與背景。近來幾部片則是變的更溫柔,用更開闊的視野去看人性。片中也會加進許多適切的幽默感,可能是一個動作或是一句對白,為影片節奏增添許多趣味。其實導演滿有拍喜劇片的實力。

 

關於攝影

 

  是枝裕和的鏡頭語言,許多人會拿來和小津安二郎類比。不過導演自己是表示他喜歡小津,但是更愛成瀨巳喜男。他也受到侯孝賢導演影響,就像這幾位台日導演,是枝裕和的鏡頭大多是安靜的,靜靜的注目,不是那麼頻繁的動。不過他和不同攝影師合作,在攝影美學上也會有一些差異。例如《幻之光》的攝影師中堀正夫營造出一種詭異卻深沈安靜的美感,這片也在1995年威尼斯影展拿下最佳攝影奬、導演新人奬。而和導演合作過多部影片的山崎裕,則擅長用紀錄片語言捕捉,時而特寫時而遠觀,和導演的敘事風格相得益彰。《空氣人形》則是和台灣的李屏賓合作,鏡頭唯美,色彩豐潤。《我》片的攝影師瀧本幹也,本身也是平面攝影師,也是《空氣人形》的電影劇照師,他拍空景和靜物也很有感情,《我》片有許多的情緒轉場,例如野野宮一家要去小鎮和齋木一家接送小孩的途中,有許多的公路景和電塔,還有許多可能會很煽情的戲,攝影師都用空景來表現,比直接拍攝人物更有想像與情緒醞釀的空間。

 

關於音樂

 

  是枝裕和第一部劇情長片《幻之光》的電影配樂是陳明章,陳明章用吉他搭配胡琴,還有鋼琴,做出了這部片的配樂,不像過去陳明章溫暖明亮的音樂,有點冷、有點詭異卻又動人,影像與聲音結合完美。這片也獲得「日本每日映畫最佳電影音樂獎」,已舉辦五十屆,首次由非日本人獲獎。吉他似乎也是是枝裕和喜歡的樂器,《橫山家之味》的配樂是由Gontiti製作,多以單音彈奏的吉他聲音,簡單卻不單調,溫暖雋永。《空氣人形》配樂由World's End Girlfriend樂團操刀,融合吉他、電音、弦樂等風格,導演形容其為「如同心臟跳動的聲音」,片中所出現的曲目〈水の線路〉,配上日本詩人吉野弘《生命》的輕柔詞句,如同片中主題,撫慰空虛人心。《奇跡》的音樂是團團轉樂團(Quruli)製作,團團轉樂團主唱岸田繁本身也是鐵道文化迷,親民的旋律與歌詞,搭配片中的新幹線題材很合拍。《我》片中的配樂主要是選用很多鋼琴,特別是巴哈(Bach),而且〈郭德堡變奏曲〉(The Goldberg Variations, BWV 988)前後還出現三次。導演說過,他的電影音樂會考慮畫面,不能搶過畫面,片子開拍前都會在家裡的CD櫃前,想說該挑選什麼音樂配這部電影。


  除了音樂,導演對於影片的音效細節也很重視,例如《橫山家之味》油鍋炸玉米餅或其他料理細節的聲音、《我》片中吃壽喜燒鍋中肉片受熱滋滋聲音、外婆家古老木門推拉的咿咿作響聲音…導演除了善於經營畫面,每次看他電影都會特別注意聲音與音效。

 

洗澡是日本家庭親子互動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關於血緣(以及改嫁)關於家

 

  導演多部作品中,對於血緣的問題多少都有著墨。像是《幻之光》中由美子帶著三歲的勇一改嫁到海邊的民雄家,民雄也有一個女兒。《橫山家之味》中的淳史,是跟著母親改嫁給橫山良多,也非良多的親生子。《我》片中也用一個很簡單的難題,以及不同家庭背景和不同教育觀點的衝突,來呈現血緣的問題。血緣問題的背後,也是在提問:家是什麼?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的就是一家人?還是要靠法律或醫學的定義?同時這也是在思考,幸福是什麼?《我》片中,經過相互交換小孩的真實相處,片末,最後一幕所有人和樂融融的走進那間雜貨行屋裡,不正是很像一家人嗎?分不出誰是誰的父母,誰是誰的小孩。關於提問,導演留下了許多開放的空白讓觀眾自己思考。

 

關於記憶

 

  血緣問題,更深沈地追問,或是面向還是直指他向來關注的「記憶」問題。1996年導演的紀錄片《當記憶消失時》,主角關根因為醫療疏失,而有「前向性失憶」,醫院一直規避責任並拒絕任何賠償,政府的社會福利機構也以無法認定為傷殘人士為由,不發放福利金給他,他們一家生活陷入困窘。導演紀錄兩年,拍關根一家四口的生活。除了指出社福與醫療制度面的問題,導演更思考關心人的生命記憶,或是說人的存在深層哲思。這也間接影響了導演創作第二部劇情長片,1998年的《下一站,天國!》,透過幽默、溫柔的方式,片中提問:如果你死去,在前往天國的路中,可以選擇生命裡的一個記憶永遠相隨,其餘的記憶將被刪去。那你會選擇哪一個回憶?當過去的記憶被重新搬演,什麼能夠再現?什麼又將永遠失落?片中運用紀錄片的手法,編織虛構與真實穿插的影像。讓片中人用「選擇」的方式,來重新詮釋自己的生命,接受並肯定人生過往的種種,再次反思存在的意義。

 

  人與人的相處,擁有許多共同的記憶,這些記憶都是生命中不可取代的部分,甚至可能是支撐個人生命意義的重要所在。血緣是生來註定,無法抹滅的存在事實,但是人與人的相處,相處所共有的記憶,不同樣也是無法取代,不可抹滅嗎?孰優先又孰重要呢?《我》片中也用很真實的細節在辯證這樣的問題。

 

關於走路(還有鐵道)

 

  在電視劇中,走路鏡頭通常用意是在拖延時間;然而步行,卻是導演作品中很重要的畫面,也是意象。《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有很多走路鏡頭,阿明為弟妹的生活奔走,走尋不知名的父親、逃走的母親,到片尾仍以走路作為最後一顆鏡頭。《橫山家之味》的日文片名是《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有「即使如何,仍不停的走著」這樣的意思(英文片名用《Still Walking》,現在進行式)。除了好幾幕實際走路的戲(特別是去掃墓的路上),《橫》片的走,當然也指涉著大哥因為救人滅頂,對失去可以傳承醫生職業的父親、對於失去愛子的母親、對於失去長兄因而家裡所有期待與重擔都落在身上的良多、對於被救起而倖存的人……所有活著的人來說,要如何繼續「往前走」(生活)的問題。《奇跡》也有很多幕走路的鏡頭,特別是兩邊小朋友會合後,用快走(很多時候是跑步)去完成想要做的事情。《我》片中,野野宮兄弟沿著鐵道步行回家見父親,去和離開都是用走路的(別忘片中良多有高級的私家車),琉晴偷溜回家、最後良多和兒子深情告白的戲,也是用走路完成,兩條原本看似平行的路最後交集成一條。

 

最後兩父子走在森林步道,父親獨白的一幕。



  再大的家庭難題,再大的困難,人生只能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走。

 

 

圖片資訊

《我的意外爸爸》海報及劇照 ― HIFFThe Matinee高雄電影節提供。

 

電影資訊

《我的意外爸爸》(そして父になる)― 是枝裕和,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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