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十字瞄準器,這是聖戰士眼中的風景:《所謂聖戰士》

從巴黎的郊區到敘利亞的邊境,大量的空鏡捕捉了青年可能看見的景象,藉以揣摩他眼中望出去的世界。

 

  《所謂聖戰士》這部紀錄片是由法國藝術家波德萊爾所執導,以一名涉嫌恐怖行動的阿拉伯裔法國青年為主角,企圖考察此人如何走向聖戰一途。但事實上,這位主角幾乎沒有在鏡頭前現身,而整部影片僅僅追蹤了他所涉足的各個地點。從巴黎的郊區到敘利亞的邊境,大量的空鏡捕捉了青年可能看見的景象,藉以揣摩他眼中望出去的世界。倘若電視新聞往往爭著拍下犯人目露兇光的畫面(譬如那張廣為流傳的鄭捷照片),那麼這部紀錄片毋寧採取了相反的視角,捕捉的是這些異鄉人所目睹的光景。

 

  《所謂聖戰士》的拍攝手法雖然相當特別,但其實承襲了日本編導足立正生的名作《略稱.連續射殺魔》,採用的是足立當年開創的「風景論」(或譯「地景理論」)。我們不妨花點心思回顧那段影史。《略稱.連續射殺魔》是足立正生在1969年共同製作的電影,同樣是以一名少年殺人犯的視角出發,透過一系列空鏡紀錄了主角在犯案前後所看見的風景。與其用獵奇的目光注視少年殺人犯的行徑,不如以冷漠的視線看待這個誘人犯罪的城市--這種批判性的觀看策略正是風景論的基礎。這部電影獨特的攝影方法後來也被攝影家中平卓馬所沿用,而中平的相關著作近來也在台灣推出了譯本。重要的是,這批日本藝術家的前衛姿態無不呼應了六O年代的反文化(counter culture)浪潮,涉及當時熱烈的左翼運動。足立正生更在日後選擇加入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陣線,將自己的拍攝技巧運用在西亞的革命事業上,最終推出了充滿爭議性的作品《赤軍-P.F.L.P 世界戰爭宣言》。

 

《所謂聖戰士》劇照。

 

  正是在西亞這片紛擾的土地上,革命家足立正生與藝術家波德萊爾產生了交集。多年以後,遭到逮捕的足立正生被遣返回日本,並且由於涉嫌恐怖行動而受到審判;再過不久,波德萊爾則要準備前往黎巴嫩展開工作,恰巧收到了足立正生的來信。信中,足立說明自己當年在西亞的拍攝工作依然未了,如今卻被判處不得出境,只好拜託波德萊爾幫忙補拍黎巴嫩的風景。而波德萊爾不僅接下了足立的委託,尚且順勢拍攝了一部全新的紀錄片《沒有影像的27年》,講述的正是足立等日本左翼分子在西亞的活動。這部紀錄片既是以「恐怖份子」為主題,又試驗了足立當年的風景論方法,也就為日後製作的《所謂聖戰士》奠定了基礎。

 

  透過以上稍嫌龐雜的介紹,我們可以得出兩種看待《所謂聖戰士》的脈絡。首先當然是今日的法國所面臨的種族問題。也許從早年的北非問題就初見端倪,直至近年爆發的查理周刊事件,法國與阿拉伯世界的緊張關係依然懸而未決。對此,專家學者已經提出了許多意見,而本文礙於篇幅也難以詳細討論。不過,這裡還能關注第二種脈絡,也就是發軔於六O年代的電影歷史。恰如法國藝術家波德萊爾取用了日本導演足立正生的風景論,日本當年的前衛派其實也與同期的法國新浪潮互通聲息,而足立對於巴解陣線的拍攝計畫就應和了高達(Jean-Luc Godard)關於巴勒斯坦的創作。換言之,波德萊爾與足立的跨國合作其實可以追溯到六O年代,令人想起當時全球性的反文化以及左翼運動。倘若如此,第二種脈絡就提供了相當不同的視角:阿拉伯世界的戰士如今雖然被視為法國境外的他者(根據第一種脈絡),但這些「恐怖份子」在六、七O年代卻曾經是法、日藝術家的夥伴,而《所謂聖戰士》一片就足以喚起那段同盟的記憶。

 

《所謂聖戰士》劇照。

 

  只不過,《所謂聖戰士》或許難以順利承載歷史的記憶,因為我們腦海中的印象已經被當代的強勢影像所佔據--我們想起的是伊斯蘭國所生產的宣傳片。的確,足立正生的最佳繼承人或許不是波德萊爾,而是伊斯蘭國的武裝分子。伊斯蘭國用以宣傳的處刑影片與戰爭錄像,難道不正是足立的《赤軍-P.F.L.P 世界戰爭宣言》的最新版本嗎?而且,那些血淋淋的影像不是遠比足立更加激進、更加徹底地實踐了攝影機作為槍枝(camera as a gun)的理念嗎?與此同時,伊斯蘭國的宣傳片尚且加上了好萊塢戰爭片的運鏡手法,簡直結合了前衛電影與商業電影兩股勢力。透過全球的傳播網絡,這些第一手的暴力影像深深烙印在人們的眼底,強而有力地形塑了二十一世紀的風景。

 

  介於失落的革命計畫與時下的恐怖攻擊之間,《所謂聖戰士》所尋覓的是一條艱難的出路。異於足立正生,波德萊爾不再需要利用尖銳的鏡頭加以破壞城市的異化風景,因為首都巴黎早就充斥了或真或假的炸彈客。波德萊爾也不太有親自拍攝西亞戰場的必要,因為戰地記者以及游擊隊自己就會主動送來戰爭的影像。如此,《所謂聖戰士》的攝影機就顯得無所適從,似乎沒有可以對準的焦點。不無諷刺的是,這種空洞的鏡頭反而相當符合其拍攝的內容:在電影呈現的審判紀錄中,那名受審的聖戰士頻頻辯稱自己什麼也沒幹,而本片也沒有真正肯定此人的罪名。正如片中的阿拉伯裔法國青年們頻頻徘徊於傳統家園與現代城市之間,電影鏡頭也始終遊走在地中海的周圍地帶,與其說是追尋、不如說是在逃避著什麼。於是,片中的風景鏡頭果真成為了一無所有的「空鏡頭」,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而那虛無令人眩目。

 

 

電影資訊

《所謂聖戰士》(Also Known As Jihadi)- Eric Baudelaire,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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