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養就跟戀愛一樣,重點在於知道什麼東西不該問

 

教養是一種「假設遊戲」。在社交活動中,每個人都假設對方有教養;而對方也假設,別人是這麼看待他的。

 

§ 有教養的人之間的溝通規則入門指導(此章絕不可略過)
Einleitung uber die Regeln, nach denen man unter Gebildeten kommuniziert

 

本書的第一部講述的是知識,而第二部側重於能力。前面主要是介紹教養的相關知識,而本章要說明它們的應用規則。相較於知識的公開與唾手可得,這些規則是隱藏且鮮為人知的。因為教養也是一種社會現象,所以有內行人與門外漢之分。本書也許是第一本具體提出規則並加以探討的書。

 

  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會問,到底什麼是教養呢?

 

  關於這個問題有很多答案,在此提出幾種說法,大致羅列如下:

 

  教養是對文明經過一番鑽研之後所獲得的理解。

 

  如果把文明社會比喻為一個人,那麼他的名字就是教養。

 

  教養是「新人文主義教育」的理想目標,這在歷史上,尤其是對德國的市民階層而言,有深遠的影響力。不同於英國帶有政治色彩的人文主義,它更強調文明的內涵,比較忽視其對國家和社會的作用。

 

  教養是對文明歷史的基本特徵、哲學與科學的重要概念了然於胸,並熟悉藝術、音樂與文學的表達形式及典範篇章。

 

  教養是一種經過鍛鍊、柔韌的精神,它形成於,一下子知道所有事情,但一下子又全部忘記。正如德國物理學家、作家利希頓貝格(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所說:「儘管大部分讀過的東西,我都會忘記,但心志卻逐漸趨於成熟,正如吃飯一樣,身體也是仰賴這種方式不斷地汲取營養。」

 

  教養是一種能力,讓我們與有教養的人愉快地溝通互動。

 

  教養以打造普遍認同的理想人格為目標;不同於此,職業訓練是要培養特定領域的專門人才。

 

  百科全書對德文Bildung(教養)一詞所下的定義是:「它是形塑人類精神的過程與結果。透過對世界,尤其是文化內涵的探討,把人類僅憑本能無法確定的特質加以完善,徹底實現人類的存在,並成就其『人性』。」由此衍生出的詞彙包括「教養政策」、「教養綱領」、「教養危機」和「教養假期」等。

 

  根據1973年百科全書出版社所出版的近義詞詞典,與教養有關的概念是文化、博學和舉止。英文中,相對應的詞為liberal education(通識教育),英文字典對「有教養的」解釋成educated、cultured、well-bred(受過教育的、有文化的、有教養的);教養在法文中是culture generale(通識教育),而教養上的缺陷乾脆稱作ignorance(無知)或lacune dans les connaissances(學識素養的缺陷),有教養、有涵養則是cultive或lettre;教養的拉丁文是mentis animique informatio(精神和靈魂的資訊)、cultus或eruditio;希臘文是paideia,俄文是obrasowanije。

 

  教養是一個奇妙的複合體,它既是理想,也是過程;它是知識、能力和精神的綜合體現。修飾此一狀態的定語是「有教養的」,或「文雅的」;反義詞則是「沒教養」,在英文中為uneducated,法文則是incult。

 

  環顧一下社會現實,就不難發現:教養不僅是理想、過程與狀態的複合體,也是一種社會遊戲。遊戲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表現出有教養的樣子,而不是沒教養。遊戲的規則就蘊藏於文化之中。如果不是從小就參與這種遊戲,不斷練習,長大之後是很難適應這些規則的。為什麼呢?因為要先了解規則,才能按規則進行練習。也就是說,這個「教養俱樂部」只讓那些掌握遊戲規則的人入會,想要成為遊戲高手就必須在俱樂部中練習,與他人過招,精益求精。

 

  這好像很不公平,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教養遊戲是一種「假設遊戲」。在社交活動中,每個人都假設對方有教養;而對方也假設,別人是這麼看待他的。

 

  這種「假設」就像貸款的信譽一樣。在道德方面,情況也是大同小異,人們總是先把「正派」當成一般現象。因此,在社交場合中提出下面的問題,顯然是非常不得體的:

 

  「伊薩布萊博士,您幹過搶劫的勾當嗎?噢,沒有?也沒有犯過強姦罪嗎?」

  這就是講話犯忌,算不上有教養。

 

  此外,有如智力競賽一樣故意去刺探對方的教養程度,也不是一種有禮貌的行為。例如:「您知道佛羅倫斯大教堂是誰建造的嗎?什麼,連這個都不知道?虧您還是研究所畢業?

 

  這些禁忌話題便形成了一片模糊不清、寬闊的沼澤地帶,暗示著一個有教養的人應該知道什麼、不必知道什麼。然而,在那鬆軟的土地上,普遍存在著一種不安全感,稍不留神,就會讓人陷入禁忌話題的泥淖中,難以脫身。因此,我們又可以得出一個新的定義:

 

  教養是一種社會遊戲的代名詞,特點就在於,遊戲的參與者對教養抱有很高的期望,而且也強烈地期望別人相信自己是有教養的;至於具體內容是什麼,則是不言而喻。如果能夠立即察覺到這種期望,並加以實現,堪稱是技巧嫻熟;然而,即使沒有成功,也要做到不露痕跡,才算功夫到家。

 

  所以,對教養的期望就像對愛情的期望一樣,都有些不現實,因此它們是不能被檢驗的。這就讓特定的問題變成了禁忌。在教養方面,如果對一件事情沒有把握的話,就應當假設:想必人們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最好不要大放厥詞或是冒失開口。

 

  在社交場合中,儘管你可以向別人提出這樣的請求:「對不起,我不明白熱力學第二定律,是否可以請您解釋一下?」

 

  或許有幾個人也滿心歡喜地附和道:「我也不懂。」然後你會發現有人頗不以為然。因為,熱力學第二定律並不屬於教養的範疇。

 

  然而,當你提出這樣的問題:「梵谷是不是上一次世界盃足球賽中,踢斷德國守門員鼻梁骨的那個足球中鋒啊?」

 

  如果對方發現你的問題是認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一定會覺得很離譜,也有可能日後盡量避免和你往來。

 

  這就繼續引出了教養的另一個定義:

  教養就是知道什麼東西不該問。

 

  千萬不要認為能提出這樣的問題,會讓人覺得你勇氣可嘉。相反地,這只會讓大家覺得你冒冒失失,破壞了假設遊戲的規則。當場空氣凝結,談話頓時陷入無以為繼的窘境。而且,無論別人怎麼回答,都會讓你尷尬不已。

 

  也許有人會說:「不是的,老兄。我們談論的梵谷是一位畫家。」

 

  這樣的回答是最直接的,聽起來好像常識課。然而,實際上它是一發惡臭彈,目的是為了讓大家知道,你是個大老粗。從此之後,你在大家心目中就像個鄉巴佬。

 

  另一個可能的回答是:「不會吧。不過,我對足球的了解肯定沒有您多。」

 

  這樣巧妙的嘲諷會引起其他在座者的竊笑。它所隱含的暗示是:你是個足球流氓──雖然對足球這種野蠻的競技性運動很在行,但對西方藝術一竅不通。

 

  第三種人會用正經八百的腔調回應你:「基本上,您說得沒錯。但是,恕我在此更正一下,他踢斷的不是鼻梁而是耳朵;還有,也不是守門員的耳朵,而是他自己的。」這種回答肯定會讓在場的人哄堂大笑,而你卻一頭霧水,並在大夥的眼中淪為白癡。

 

  這些回答都會使你覺得沒面子,甚至無地自容。然而,並不是因為你暴露了自己知識上的漏洞,所以「信譽」掃地,而是因為你破壞了遊戲規則。「沉默是金」是教養遊戲奉行的規則,但是你卻強迫參與者揭開那無法言說的朦朧面紗,非得看清它後面隱藏的風景不可。

 

  然而,為什麼這個小問題會招致大麻煩呢?為什麼解釋遊戲規則、說明什麼是必須知道的事,如此令人尷尬呢?在社交場合中,不遵行「沉默是金」的遊戲規則有這麼糟糕嗎?

 

  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人們自己也無法說明理由何在。

 

  就連有教養的人也講不清楚,為什麼梵谷是一位公認的大畫家,而弗里茲.馮.烏德(Fritz von Uhde)卻僅為圈內行家所知曉。雖然他那幅《削馬鈴薯的女人》(Kartoffelschalerin),無論在色彩還是表現力方面,與梵谷早期的傑作《吃馬鈴薯的人》(The Potato Eaters)相比,毫不遜色。然而,我們必須認識梵谷,卻不必知道烏德是何許人也,這已是毋庸置疑的背景知識,屬於一般常識。

 

  由此又可推出另一個定義:

  教養是一種信仰。

 

  教養信徒的主禱文如下:

  「我信莎士比亞和歌德,信經典名著,他們是天上和人間所公認的。我信梵谷,他是上帝派到人間的畫家,生於荷蘭布拉邦省(Brabant)的小鎮,成長於法國巴黎和阿爾勒,與高更結為莫逆之交,卻爭執不斷,最後精神失常並自殺,升入天堂,坐在上帝的右手邊,在那裡審判藝術家和門外漢。我信文化的力量、天才的永生、藝術的聖殿、教養以及人文主義的不朽價值,直到永遠,阿們!」

 

  就像教會有聖經一樣,教養也有自己的典籍。Canon一詞是由希臘文的「藤條」引伸而來,本義是「規則」。人們用藤條鞭打以捍衛規則,然後再將這些事情記錄下來。正如同聖經被視為對神的啟示所進行的蒐集、編纂與整理一樣,典籍在教養信仰中的地位同等崇高。

 

  然而,這些經典著作不是指主教或牧師所宣講的那些東西,而是指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沒有遭到淘汰的東西,然而,這個過程仍在繼續。雖然人們可以影響它,但是不能控制其走向。也就是說,教養的知識是歷史的沉澱,經過千挑百選後萃取的精華。並且,只有當人們不再懷疑這種共識,而是像宗教信仰的核心概念一樣去接納它時,它才能擁有教化世人的力量。

 

  從人的知識水準、行為舉止、思想觀念中,可以區分出教養的內行人或門外漢。唯有通過明確的界線設定,高手才能脫穎而出,成為他人學習的模範。門外漢也會在無形之中感受到一種力量(或壓力),砥礪自我融入其中。

 

  同時,教養典籍不問可知的適用性,也讓它更容易遭到質疑而搖動。乍看之下,這似乎很荒謬。然而,正因為如此,才可以弭平「經典應該永遠適用」,而「文化必須不斷發展」之間的矛盾。如果某一典籍遭到反對陣營的質疑,引發的效果往往要比「不假思索」、「不容置疑」的適用性,更具震撼力。當代哲學與文學所面臨的最大敵人,並不存在於現在,而是未來。教養領域的情況同樣如此。由於準則是如此地不可言說,以至於光是成為討論的主題,便足以引起軒然大波了。

 

  就像宗教是信仰的問題一樣,藝術是口味的問題,它壓倒了一切理由。正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海畔有逐臭之夫」,關於品味無可爭辯。這與教養方面的期望―期望每個人都知道一切,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這也導致修辭上的恐怖主義大行其道,嚇壞了對此一無所知的人。在學究文人的雞尾酒會上,也許就會聽到以下的高談闊論:

 

  「眾所周知,結構主義只不過是喬裝改扮的新康德主義而已。當然您會質疑,那個先驗的主體在哪裡呢?我承認,也許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它沒有主體,但有一個先驗的存在物。那麼,我現在就要問了,文化史難道不是結構主義的黑格爾化嗎?儘管它呈現出反人文主義的轉折,甚至還有些過時。」

 

  對此,有些聽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些則會「嗯」幾聲,或者製造一些聲響,就像一頭牛哞哞叫了幾聲,思緒就飄向遠方。這表示人們思考了一下剛才那番話,覺得它高深莫測,必須認真探究才有可能理解。然而,他們裝出一副聽懂的模樣,儘管事實上沒人知道他在胡謅些什麼,但是誰也不會承認這一點。於是,這些聽眾就形成了一個「無知」的深淵,而演講者就像技術純熟的騎士,策馬一躍,輕鬆跳過這道深淵。

 

  然而,假如真有人想要有所回應,那麼他絕對不會說:「您到底在說什麼啊?」儘管這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但他僅會發表如下評論:

  「從康德主義到黑格爾主義不過是一步之遙。」

  他也可能這麼說:

  「康德和黑格爾之間還是有本質的區別。」或者,「黑格爾難道不是一個偽康德嗎?」

  這樣,他不僅討了那位演講者的歡心,也讓其他聽眾刮目相看。

 

  這類談話並不是為了交換資訊,而且也沒有什麼對錯可言。它就像是一場足球賽,以問答的形式將足球踢來踢去,回答其實也是在引導談話的方向,就好像在做球給對方一樣。為了讓球賽順利進行,球員無須研究足球,考察它是皮製還是塑膠的。但是當球出界或雙方對遊戲規則有意見時,球賽就會暫停。

 

  球踢得好的人看得出來誰有球感,一旦他得到球,就會傳給那個人。這麼一來,他自己也贏得下一步的發言權。遇到緊急狀況時,也不妨反問對方。就是說,對方的每一個詞你都可以挑出來,然後加上一個問號,再把球傳回去。例如:「過時的?喬裝改扮的?不是主體,然而卻是先驗的?」你不必非得了解每個詞的確切含義。相反地,如果你不知道的話,才會真的引人側目。儘管有了這些撇步,如果你想參與教養的遊戲,就不能肚子裡沒有半點墨水。知識與學養才能讓你真正縱橫全場,凝聚球迷讚賞的目光。

 

 

(本文為《教養:關於歷史、文學、藝術、音樂、哲學與世界風俗文化,你必須知道的事》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教養:關於歷史、文學、藝術、音樂、哲學與世界風俗文化,你必須知道的事》 Bildung:Alles, was man wissen muss

作者:迪特瑞希‧史汪尼玆(Dietrich Schwanitz)
出版:商周出版
日期:2022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蠢人的定義就是損人又不利己:《蠢人基本定律》

波斯「山海經」:想像不存在的奇妙物種

工作實際上比休閒更容易獲得快樂?──卡爾‧紐波特《Deep Work深度工作力》

他與他與泰迪熊:伊夫林‧沃的《慾望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