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來想像的,往往是得不到卻最想要的:《夜深人靜的小說家》

《夜深人靜的小說家》書封。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正在北投的教室上課,2021年底的櫻花還不見花苞,但料峭的寒意已披上枝頭,地熱溫泉的裊裊煙霧和硫磺味,並不帶著詩意的浪漫,只是更提醒了初寒的提前到來。不敢認真讀,怕一字一句讀入了心,講師教的內容全部都拋在腦後。是正確的,從北投宿舍回到家後,電視機剛好也壞了,乾脆不買省事省錢,認真的,字斟句酌的字字讀入了心。

 

  每朵花的背後,都代表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

 

  讀王定國的小說,其實不難發現,他筆下的故事出現花的意象頻率很高;有時是女主角的名字,有時是故事本身,也甚或是栽種或品花、賞花的過程。中年牙醫冷淡無味的婚姻生活,碰上燦爛豐美青春無敵的少女李碧茵,很快就投降淪陷,碧茵就彷彿是他親手栽植的花籽,看著她發芽、成株、開花、結果。他參與了碧茵成長的過程,從膽小、羞怯一臉懵然的小女孩,蛻變成花季裡最耀眼的那一叢盛開,最後,再親手毀滅了她。

 

  我們一直以為他只是把碧茵當成一時性起的對象,身體的誘惑大於愛情上的,因此常常與少女的天真專情追愛,呈現對峙的局面,所以張斯林說了:「如果妳還是堅持要去(偷情的日本櫻花飯店),我們就不要再見面。」誰知一念執著的碧茵決裂的在日本死去,雨季的櫻花還沒盛開,青春便溘然而逝。專情執著的女性,為了愛情犧牲一切,肉體與生命置身事外,沒有愛便不能活。如同書中扉頁的一段話;「櫻花要是碰到雨,花期特別短。」、「比愛情還短嗎?」李碧茵的愛過一回便是她人生中的一輩子,如同凋零的櫻花,即使短暫的盛開,也要火熱的燦爛一回。

 

  關於女人的皮肉骨

 

  「訪友未遇」這篇故事裡寫幽蘭小姐,深度的觀察能力,描摹女性的書寫功力相當深厚傳神,書裡是這樣寫的:「幽蘭小姐當然也談不上美,甚而可說有點不美,幸好頗難得在她臉上有個特色,雖然臉型不大,卻在那顴骨下方延伸到嘴角上緣之處,很可愛的膨著粉粉的嬰兒頰,這很可貴,再美的酒窩也要凹進去才美,它卻像個仙桃那樣軟嫩的直接凸顯,一看就知道以後會是個被疼愛的人。」

 

  生之半途寫貌美的妻子:「惠穿著高跟鞋,那雙小腿偏離地面,硬撐著窄裙裡微翹的小屁股,走起路來像要去摘星,蹭著蹭著彷彿就要飛上天際……她就像冬去春來自然抽長的苗栽,裸露的小腿不再需要高跟鞋,腰間體態已變得輕盈又柔軟,套上短洋裝就有一股嫵媚飄逸在頭頸之間。」

 

  而「妖精」裡的女人甚至沒有長相,只用了短短的幾句話形容她:「她忽然聽下腳步,悄悄掩在一處無人的屋角,那兩隻眼睛因著想要凝望而變得異常晶亮,只有長期處在荒村般的孤寂世界裡,才有那樣一雙專注的眼神吧……我想父親是錯過了;倘若我們生命中都有一個值得深愛的人。」

 

  前兩段是形容女子的皮肉色相,然而妖精裡寫出的是女人的骨,神韻、氣質、脾性和內裡,王定國寫女人時信手捻來幾段隻字片語,讓書裡的女人彷彿都有生命,瞬間鮮活立體,漂亮的女子人人愛看,而王定國書裡的女人,卻往往讓人想一讀再讀,低迴不已。

 

  緩開的茶花是種來等待的—男人的後悔和眼淚

 

  王的書中套路其實有許多大同小異之處;專情美麗的女人,一心愛著心愛的男人,可惜的是男人明白到愛之深切已然太晚,女人已經離去,於是展開了一段段的追悔或追尋之旅,書裡男主翁的母親總是慈愛善良,父親常常拐瓜劣棗,劣行劣跡令人不忍直視,男主翁永遠有一個得不到的女神,為了這個女神的存在而痛苦而追尋而等待,最後總是有一個像幽蘭或是妖精那樣癡心盼望等在身後的女子。書裡也充滿了射手男毅力堅定追根究柢的精神,不論如何一定要追到正確的答案,生之半途被貌美人妻離掉的中年男子,不論愛恨、拋棄或背離,就算妻躲到天涯海角,生死人間,都要追到結果。

 

  後悔之後,其實免不了還是要哭一場的,所以我們在書中,王不吝嗇地寫出了很多男人的眼淚;在噎告裡男人終於知道妻子離開的原因是因為愛,是因為不想失去,一開始的臆測與挫敗在開信的那一刻得到答案,於是後悔、不捨,和更多更多情感的力量在一瞬間湧現出來,於是有了這段哭泣的場面:

 

  「其實有些悲傷是沒必要浪費掉的,反而讓他醞釀到飽滿,然後到非哭不可的瞬間一次爆發,這樣的哭聲就不會太過軟弱,我覺得這才是以後的生命最渴望的力量。」

 

  而在「櫻花」裡,碧茵的弟弟半夜帶來姊姊的死訊,癡情少女心心念念的是要讓這個男人在最後幫她裝上在這裡做的牙齒,女人要的完整,僅僅不過只是這簡單的要求,不知情的弟弟還擔心牙醫有所忌諱,折彎了一隻腿,碰的一聲要給張斯林磕頭,殊不知眼前這人,其實就是害死姐姐的兇手。這顫抖的張斯林癱坐在圓椅上,想著要不要先把瓷牙拆下來稍作一番車磨粉飾,或是回到客廳乖乖地陪女兒彈琴,然而轉念一想,覺得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了,這時候他只好勇敢的奮力一搏,開始放聲大哭。然後我們開始明白,每個痛哭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說不出口的故事。

 

  身體的記號-疤痕與黑痣

 

  你用來想像的,往往是你得不到卻最想要的。

 

  生之半途裡,年紀半百,中年失婚的成功男性,對著每天和他朝夕相處的小秘書意淫,從愛人身上失去的,在性幻想裡完成。在女秘書絲絨小姐裸露領口裡的肩頸,白透透一片深雪,一顆痣就在那裏棲息著,好比破曉時分的天邊一粒孤星,王寫女體,極美極夢幻,女人的身體在他的筆下,是最高品質的讚嘆,是女體崇拜近乎變態到愛之可以死的地步。在生之半途裡,失婚的中年男子對年輕美麗的女秘書在心裡說著;如果你肯愛我,我願意答應不要活太久。在王的故事裡,通篇充滿著得不到的女神角色。「那麼熱,那麼冷」這一篇裡的蔡紫式肚子上的刀傷,描寫得相當鉅細靡遺—他用的是一把雕刻刀,從左腹戳下,沒有想像中的劇痛,進去的瞬間才發現刀鋒過短,既不想拔出再下一城,只好打橫了握柄,彷彿母親的針線從衣背穿出,硬是由裡往外捅出了另一到肉坑,而那把雕刻刀像支寂寞的串燒橫在兩道傷口中間,故事裡的每道傷疤裡都躲著一個女人,在結痂的肉芽裡微弱的呼吸,永遠不會衰老死去。

 

  書裡的棄婚女主角蔡瑟芬說,「冬天的蕭瑟,冷雨穿過皮膚的顫抖,死前最後幾秒鐘……」男主角蔡紫式不想聽下去,往前推出喝完的空杯子,逃遁式站了起來,瑟芬說:「你的身上也有,阿紫,很多年前我就看到了。」所以阿紫和瑟芬的睡房永遠窗明几淨,幽微浪漫的主臥室裡只能允許一個熟睡的蔡紫式,因為他不能忍耐有個女人在他睡著的時候躺在旁邊,尤其是在半夜兩點三十分之後,那是他的界線,那時的房間已經飄起狂騷的野腥,而天將微亮的虛無感正在開始逼近。

 

  春寒時分讀這本《夜深人靜的小說家》,即便字裡行間的冷冽讓人不時在牙縫間發出嘶嘶的聲音,但不知為什麼卻捨不得放下書來,就像千辛萬苦跋涉攀爬到峰頂,旋身回頭一看,竟是斷壁深淵,激烈的衝突矛盾在故事的情節裡激盪,作家射手男的愛有多深,痛就有多冷。有興趣感受的讀者不妨可以一睹為快。

 

 

書籍資訊

書名:《夜深人靜的小說家》

作者:王定國

出版:印刻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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