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機器都渴望奴役,正如不是所有人類都渴望自由──《駭客任務:復活》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駭客任務:復活》無疑是近年最大膽的商業電影續作,儘管華卓斯基姊妹此次只有姊姊拉娜‧華卓斯基(Lana Wachowski)參與,此次交出的續作卻依然驚豔,不但讓觀眾重溫往事,還推進前幾部的世界觀,使得1999年的虛擬世界進化到我們現在所生活的當下。除此之外,本片更是充滿了各種建立在「似曾相識」自我致敬的幽默感,而這正是本片關鍵字。

 

  開門見山,《駭客任務:復活》是一部不怕劇透的電影,甚至我們的被劇透,我們的出戲,也在導演的計算之內,必須如此這部片更深的訊息才會被解讀出來。

 

  「deja vu」是法語裡的「似曾相識」,意指那種似乎早已見過卻無法確定的感覺,而在《駭客任務》的語境裡則是一種電腦干涉母體時會出現的時空錯亂現象,一隻黑貓會以同樣的動作重複出現兩次,當這種狀況出現,駭客們會警覺電腦派出的電腦人以及對環境的改變正在進行。

 

  這個詞也是本片的核心詞彙,因為作為一個過了二十年的續集,其正是需要調度這種元素來提醒觀眾這是「續集」,在由基努李維飾演的湯瑪斯‧安德森/尼歐身上不斷閃現,他在日常生活中持續看見幻覺。在本片中,他不再是我們所熟悉的與機器對抗的救世主,不再是網路駭客,而是一名遊戲設計師。在多年以前完成自己的成名作品《駭客任務三部曲》後,便陷入了創作窘境,不只要看心理醫生,正在開發的《二元宇宙》也不斷停滯,心理醫師告訴安德森的症狀有好轉,然而安德森卻不這樣認為。

 

  湯瑪斯的處境,聽起來似曾相識,因為這不正是華卓斯基姊妹的困境嗎?

 

  在導演了《駭客任務》之後,她們陸續參與編導了許多與駭客任務無關的作品,但幾乎沒有一部賺錢,甚至總是賠錢。

 

  觀眾想要的是《駭客任務》而不是華卓斯基姊妹,如同華納想要的是《駭客任務》而不是其他原創作品。而在本片裡,也透過遊戲公司老闆史密斯之口提出,湯瑪斯所工作的遊戲公司母公司近乎惡趣味的正是華納兄弟,這種惡趣味幾乎像是《黑鏡:潘達史奈基》這部將互動式書籍改編成互動式電影的作品其中一個結局,向片中主角揭露一切都是未來的串流公司Netflix的計畫。

 

  於是《二元宇宙》的虧損不再是問題,上面的人要湯瑪斯接受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製作《駭客任務》的續集遊戲,因為這才是保證賣座的方案,而且無論他願不願意都會有人去做,所以他不如自己去做。

 

  畢竟,自出機杼的作品只有原作者最了解不是嗎?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當然這也是華卓斯基姊妹面對的問題,一直以來就沒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但在許多經典作品都被翻出來拍攝續集以榨乾最後價值的今日,尤其基努李維與本是《駭客任務》動作指導的導演查德‧史塔赫斯基與大衛‧雷奇所開創的《捍衛任務》,早就被粉絲們戲稱是《駭客任務》外傳或者精神續作,或者是某個機器囚禁尼歐的母體看待,甚至片中還直接放入了《駭客任務》的經典台詞「我需要槍,越多越好」,更別說當片中本來宛如路人的殺手收到命令要追殺殺神約翰維克這個傳奇人物時,簡直就像是被「啟動」的電腦人般,我們就會發現,無論原作者願不願意,整個局勢就是需要《駭客任務》續集被產出。於是我們也看到在本集裡飾演遊戲設計師湯瑪斯的基努李維,直接演都不演頂著《捍衛任務》的髮型上陣,這自然也是呼應觀眾的期望。

 

  畢竟在這個時代,在盜版盛行猖獗,串流競爭激烈,電影若想要有好票房,就要懂得在上映前就跟觀眾好好「玩遊戲」,勾起觀眾的基於情懷的期待,宛如機器想要從人類上抽取電力,就要懂得打造一個人類可以適應的世界。這個世界不能太蠻荒,也不能太前衛,而必須是人類的「舒適圈」,換言之必須讓人看了有「deja vu」的安全感。

 

  拉娜怎麼會不懂這個道理?如果她不懂,就不會在本片放入以下這句話了。

 

  「為何要用舊代碼打造新代碼?」

 

  這句話幾乎就是在問,為何要用舊人物來演繹新劇情?

 

  「來點懷舊有助於降低焦慮。」

 

  其實答案也很簡單,因為觀眾根本沒有耐心重新看一個新的人物,即便是在同一世界觀內,因此雖然電影開頭是用新人物白兔來進行一次倒反式的冒險,我們可以看到之前尼歐賴以被引導去「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白兔,現在則是反過來去尋找尼歐。而她沒有找到尼歐,卻找到一個類似《駭客任務》平行版本的開場,她彷彿是進入《駭客任務》電影的觀眾般,在一旁重新觀看這一切。拉娜這樣設計的目的很明確,後面我們會知道她作為隊長的船隊裡還有專門研究「尼歐學」、崇拜崔妮蒂的船員們,以及白兔沒有找到尼歐卻找到的莫斐斯,一個被作為遊戲工程師的湯瑪斯在模態內所培養的莫斐斯的擬造物,他既是探員史密斯也是莫斐斯,既是敵人也是導師,既輕浮也很睿智,而這正是已非救世主而是遊戲設計師的湯瑪斯潛意識下所留下的線索。

 

  為何尼歐要這樣做?為何尼歐不再自己拯救自己而渴望被別人拯救?

 

  拉娜在《駭客任務:復活》所做的,正是試圖在再現元素的同時對其進行重新組裝,使其得到一種新的體驗,一種新的觀看位置。對白兔的船員以及片中許多年輕人而言,尼歐的神話與過去莫斐斯相信的神話不是同一個,不是那個「The One」的,只有一人的救世主神話,而是那個被確知發生過的,發生在《駭客任務3:最終戰役》與其他夥伴當然還有崔妮蒂一起實現的神話。這個作為反抗軍領袖的尼歐神話,不僅是一種未發生的預言,更是具有歷史厚度的神話,這樣的神話讓他們堅信自己也能做到繼續抵抗。

 

  當然他們得到的視角並不全面,他們所獲知的神話實際上是有欺瞞性的,他們並不知道在《駭客任務3:最終戰役》尼歐並沒有打敗機器,而是去跟機器的統率者,機器大帝談條件,藉由獻出自己身體,讓機器大帝藉由他的身體毀滅即將掌控整個母體,而且將威脅到機械大帝的失控的史密斯探員,而這件事情是尼歐所知道的;同時他也知道,為了這項任務,崔妮蒂再次死亡,而這一次她無法像《駭客任務2:重裝上陣》般被尼歐救活。這件事也導致了《駭客任務:復活》裡尼歐的心態變化,即便他看似已經「遺忘前世」又或者把這一切記憶僅當做自己製作的電玩內容,但他潛意識卻對作為救世主有所牴觸,他的新身分意味著的是與這個最新重啟的世界一同出現,名為「設計師」的角色。這一次的母體世界乃是上次《駭客任務3:最終戰役》後那個如祭司所願,吸取尼歐「金光」所創造出的更加有人性,也更加容易使人沉浸的世界。機器大帝藉由尼歐的身體內含的資訊,使其作為升級母體的參考,而這也是為什麼第三部結尾本來慘綠而冰冷的世界,變成有暖陽的多彩世界,而越來越接近我們這些觀眾所在的「現實世界」。

 

  新的世界不再有電話亭,人手一支手機,同時這是個有《駭客任務》的世界,然而機器卻不害怕人類知道,或者去想像世界是虛擬的可能性。因為機器相信人類將會選擇藍藥丸,即便在恍惚間得知真相之後。

 

  「二十年,你們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才找到我?」

  「或許是因為你並不想被找到。」

 

  既然這個世界更加使人沉浸,為何一定要再度與機器抗爭,如果每次抗爭都意味著失去一切的風險,而爭取到的世界也不見得比較好的話,為什麼要再付出犧牲?

 

  既然救世主只是機器用來升級母體的工具,只是一個謊言,那救世主又何必復活?

 

  而崔妮蒂之死讓尼歐留下了深刻創傷,這或許是主因。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電影在視角抉擇上可以看到具有某種困難,拉娜似乎在決定要從新世代與舊世代來展開敘事間難以固定,或許是因為拉娜也知道觀眾不可能一直盯著這些新生代人物,而是急著想看到尼歐與崔妮蒂,因此我們很快就被切回尼歐,也就是現在作為遊戲設計師的湯瑪斯的視角。他在這個世界裡又創造了一個名為模態的類母體世界,並且發現自己這個「用來使程式進化」的模態有被人駭入的痕跡,他的桌上擺著各式各樣駭客任務三部曲的周邊商品,這幾乎跟現實生活中作為電影的《駭客任務》的周邊一模一樣。如同前面所言,這個世界的湯瑪斯也是拉娜或華卓斯基姊妹的指涉。

 

  也因此,當我們看到湯瑪斯聽同事不斷討論著駭客任務三部曲的內容,聽同事爭論究竟概念才是駭客任務的本質,又或者是動作射擊,甚至是子彈時間這種炫炸觀眾/玩家的可操作點子才是遊戲/電影的本質時,我們不禁莞爾一笑,因為這正是駭客任務粉絲最喜歡爭論的問題之一。這些問題會直接影響到對於三部曲的評價如何,如果認為概念是最重要的,那麼或許駭客任務是個每況愈下的系列;如果認為動作射擊才是最重要的,那麼這系列可以說是越來越好,因為場面那是越來越大。

 

  可問題是真的是這樣嗎?

 

  什麼才是貫穿《駭客任務》的本質?特別是在這麼多年後,在這那麼多粉絲,那麼多專家提出自己的意見與理論後,可能連華卓斯基姊妹自己都不清楚了。

 

  或許該回歸到最原初的問題。

 

  為何要復活?要復活什麼?才能說是真正喚醒這個系列?

 

  最終成果就是這部像是內含導演解說的《駭客任務:復活》,如基努李維當初所透漏的「一個愛情故事」。這個愛情故事不是對所有人類的大愛,因為人類太多,多樣性太多,而是對另一個特定的人,或者說另一個「自由心靈」的愛。

 

  因為愛你,所以要「解放」你(這裡的「解放」不是把你家侵佔後把你關到再教育營進行免費勞動)。

 

  於是我們必須回到湯瑪斯身上,生活中唯一讓他感到放鬆的,只有咖啡店裡的那個女子,蒂芬妮。

 

  當然她就是我們觀眾最熟悉的帥氣亮面黑皮衣騎士崔妮蒂,當然在湯瑪斯眼裡也是這樣,她就是自己作品裡那個女神。

 

畢竟,在《駭客任務》裡,是她的一吻,喚醒了在母體裡死去的尼歐,使其金光加身,不是她會愛上救世主,而是她愛上的人會成為救世主,尼歐因為她的吻而從死裡復活,來到來生。

 

  如同第一集先知與尼歐的對話:

  「抱歉孩子,你具有潛能,但你還不是救世主,你似乎在等待什麼。」

  「我在等待什麼?」

  「天知道,或許是來生。」

 

  拉娜並不害怕本片被劇透,如同她並不害怕大家在本片裡看到許多前三集的影子,如果她怕她只要避開,甚至不該使用閃回,讓過去與現在的異同如此明顯,讓前世冷硬粗糙的膠卷與來生溫暖銳利的數位畫質差異如此明顯。片中我們甚至不會如一些懸疑片一樣,去猜測尼歐到底有沒有發瘋,因為我們已經知道這部名為駭客任務的電影主角,一開始待的世界就是虛假世界。

 

  她大可以展開一個全新故事,可是在催生全新故事之前,本片首先要處理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有全新的故事,三部曲的結局不好嗎?無論有多少外部因素催生這部作品,創作者首先要理清的是為什麼?或者說創作者該相信些什麼?當所有解釋似乎都可以讓自己的作品無限延伸,且不斷出續集還有外傳的時候。

 

  創作者需要信仰之躍,但信仰從何而來?難道可以無中生有?難道可以毫無根據?如果是這樣的話,《尋龍使者拉雅》那種提倡全球大瘟疫必須毫無前提的和解原諒共生的作品就不會不是蠢電影。

 

  為何復活?

 

  在本片解答是,為了愛。

 

  沒有愛,神話只是神話,故事只是故事,虛構只是虛構,而不會是改變現實的力量。救世主永遠只是一則預言,永遠只是他人,而看神話看故事的人永遠等待被拯救的一天,在這一天的到來前過著日復一日的永劫輪迴,猶如薛西弗斯日復一日的將石頭推上山,待石頭落下後再次推上去。然而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因為能夠拯救自己的始終只有自己(這訊息也是動畫駭客任務裡尼歐告訴一個少年的,我沒有拯救你,是你自己拯救自己),本片藉角色之口,重新質疑何以要多個紅藥丸、藍藥丸的抉擇,為何不直接把人帶出來。解答有很多個,生理上人可能會因此死亡,心理上人可能會因此發瘋,但更重要的是這樣「被自由」的人不會是一個能承擔選擇的「自由人」,重點不在於知道路徑與否,更在於有走過路徑的勇氣,沒走過去,路徑只是幻影,只是想像,而不是現實,我們也接觸不到真實。

 

  愛讓人勇於信仰之躍,接觸真實。

 

  因此本片的樂趣並不只是在於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如同《駭客任務》裡我們總是跟尼歐站在一起聽著先知給我們「劇透」一樣。

 

  問題是為什麼、如何……而非會發生什麼。

 

  至於那些沒辦法被先知看到的未來,則是一個不確定的未來,這不是因為選擇還沒被做出而不確定,而是做出決定者還不理解自己為何要做出這樣的決定。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拉娜更不害怕觀眾發現自己刻意告訴觀眾眼前的一切,如片中機器安排尼歐成為《駭客任務》遊戲設計師安德森,畢竟,藏匿一片葉子最好的地方,就是森林。當一場抗爭被化成遊戲/電影中的故事,玩家/觀眾也接受了這件事,那麼玩家/觀眾也就永遠不會再去問這個最重要的問題:

 

  「到底什麼是母體(Matrix)?」

 

  這是個所有人都在提問的問題,而這絕對不只是個麥高芬。我們要問,什麼是在本集裡困住尼歐的「母體」?

 

  於是片中便出現了湯瑪斯的心理分析師一角,他肯認湯瑪斯的感覺,同時也限制了湯瑪斯對真實的想像,提供湯瑪斯藍藥丸的他所做的工作是安撫,並消滅湯瑪斯對一切異常而產生的懷疑,給予其安心的解釋。

 

  「看看那隻鳥,有你看不到的程式在控制著鳥。」

 

  尼歐被他控制著。

 

  提供安心解釋本身的目的當然是確保湯瑪斯不會精神崩潰,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他的動能被徹底利用而不會失控導致被用來對付母體。

 

  換言之,控制住他,如同羅蘭巴特神話學裡所提到的,生活中無所不在的神話是如何控制人們的生活方式,限制人對生活的想像與重構。

 

  心理分析師這樣的人物設定,當然也是對華卓斯基姊妹影響很大的哲學家布希亞對於第一集評論「兩個世界分開太明確是對我思想的誤解」的再次回應,此前第二集在擴大世界之際,除了招喚來更大的為商業服務的動作場面和壯闊場景外,華卓斯基姊妹就在做這件事,也就有了搶人類身體的史密斯探員來到人類世界,又或者本來只出現在母體裡的湯匙,出現在身在錫安的尼歐的面前。

 

  因此當我們在討論這次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這是一部駭客任務三部曲的續集,但同時也跟以往有所不同,似曾相識,卻也相差甚遠,不如說這是一部關於《駭客任務》的《駭客任務》續集。這部續集面對的乃是一個《駭客任務》的神話,如同片中尼歐面臨的乃是一個救世主的神話,這則神話隨時間產生各種歧異的解釋,也產生其共同記憶,還有認同的大批群眾,故具有重量。這重量卻也使他喘不過氣來,他彷彿面對了某種中年危機,即將被自己締造的神話給壓垮。

 

  「看起來你寶刀已老,老友。」

  「那還用說。」

 

  混亂、倉皇、困惑、無力等形容詞都可以用來形容現在的尼歐,第二次吞下紅藥丸後,尼歐的超能力似乎不若以往,過往他能夠飛天遁地,萬夫莫敵,且能夠停下子彈,甚至能逆轉生死,一切都施展的輕輕鬆鬆,甚至看來還有幾分臭屁的味道。

 

  然而在本片裡的尼歐似乎不只是精神上自我壓抑,肉體也已經達到了某種耗損的極限,這樣的雙重疲勞讓他不想再戰,連想戰都無法恢復過往風采。《駭客任務:最後戰役》的結局無疑打擊了他,傾全力的結果仍舊什麼都沒有改變,人類依舊被母體奴役在虛擬世界,而自己與崔妮蒂還有一眾夥伴都死去了。

 

  既然不想再戰,那又何以抵抗?

 

  因為他的愛仍未消滅,即便記憶被傾空,愛仍在他潛意識起著作用。

 

  而他愛的人是崔妮蒂,那個曾跟他一起死去的,他一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尼歐犧牲了太多,卻看不到改變,現在崔妮蒂回來了,兩人可以繼續在母體裡生活,既然如此何必冒風險,反正一切都不會改變不是嗎?

 

  但事實上一切確實有所改變,這是拉娜在本集所做的「創新」,在尼歐最後之戰之後,因為尼歐與機器的連接,機器也被改變了,新一代母體變得更加人性化,導入更多不確定性,而非如前幾代母體總是抹殺不確定性,將覺醒者殺掉或者趕出母體,趕到錫安,反倒讓整體發電效率提昇,也更讓人深陷其中。

 

  「我每年都在打破發電記錄!」

 

  本集大反派開心的說,宛如打破票房記錄的電影導演或監製般興奮。

 

  當然,部分機器也因為尼歐的影響而倒戈了(這也對應著駭客任務動畫版其中之一的「變節」,在那個故事裡,人類透過某種方式讓機器的意識「變人」進而燈火轉綠,對抗同伴,當然本片並沒有百分百繼承這個設定,至少首先倒戈的機器的燈火仍然是紅色的,或許拉娜並不認為動畫版裡那種戲仿正片「虛假選擇」的方式是好的,她或許寧願相信機器真的會在受尼歐影響後像人類一樣產生變化,而不再是百分百的確定性),並與人類一起建造與營運了新的錫安「艾歐」(大概是I.O.,I NEO 或者 I LOVE NEO的縮寫?),同時由程式進化而來的「感知人」與人類一起研究如何以虛轉實,將只被保留於母體的過去事物,在死去的事物重新「復活」。在本集裡,無論是反抗軍的艾歐這邊,或是對立的機器城市這邊,都在鑽研「復活」問題,為了解決資源匱乏不足的問題,不同勢力的人類與機器再度合作。

 

  「錫安被困在過去裡,陷入與機器對抗的永恆,陷入自己的母體中,而艾歐則選擇合作,以創造新的事物。」

 

  「不是所有的機器都渴望奴役,正如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渴望自由。」

 

  二十年的現實時間,也就是駭客任務第一集至今的二十年,同時也是拉娜設定尼歐再度被困在母體的時間,因此這將我們所處的「現實」與尼歐所處的「虛擬現實」重疊的用意,已經如片中許多講出來的設定一樣幾乎是明喻了。對拉娜而言,「深陷母體」不只是尼歐的遭遇,同樣也是當下觀眾的遭遇,過去尼歐是不知道母體存在而深陷母體,現在則是知道母體存在後仍深陷母體。如同觀眾一般,先不說別的社會層面的東西,我們沉迷《駭客任務》的一切,正如我們沉迷那些行之有年的老系列,如同湯瑪斯的同事所說:

 

  「《駭客任務4》不是《駭客任務》的重複、翻新、重啟!」

  「為什麼不?翻新很賣座啊。」

 

  又或者如片中被史密斯找來串場的,已經從優雅紳士變成糟老頭的法國人梅若,他沒有像前幾次在重啟中保住自己的身家,而是和手下一起退化成了某種住在下水道的流浪漢集團,他對現在變成約翰維克造型的尼歐大吼:

 

  「都是你害的!藝術、電影、書籍都不若以往!」

  「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爛東西?臉書、串流、blahblahblah一堆爛東西!」

  「我們的事情還沒完!我們還會有續集,甚至是外傳!」

 

  拉娜在給大家重溫懷舊元素的同時,也用懷舊元素提醒觀眾,我們正如尼歐或者片中的一些老角色一樣,不願意從這一切中脫身。或許她覺得本來這一切是某種用來推動人行動的隱喻,是藏匿在娛樂裡的訊息,然而被這系列給收服的我們卻沉迷其中無法自拔。當然其他「主題樂園」也沒好到哪裡去,比如紅色招牌,隸屬更大米老鼠樂園,不斷擴建的「漫威遊樂園」又或者霍格華茲遊樂園,還是一大堆蓋到一半,還是沒蓋成的遊樂園。

 

  當然,複製過往作品,也是「用舊代碼打造新代碼」的馬丁史柯西斯遊樂園也沒好到哪裡去,或者說就是「一樣的好」。

 

  但身為駭客任務系列粉絲,誰能不為這一集而瘋狂?畢竟只要是粉絲,誰能說自己對於在本片裡一開始失憶,成為湯瑪斯合夥人的機器神公司老闆,「前幹員」暨「現任病毒」史密斯再次「覺醒」後,與尼歐的真情告白無感?

 

  「噢!湯瑪斯,你總是這麼好猜。」

  「你從不重視我們之間的關係。」

 

  他們沒找回雨果威明,沒找回勞倫斯·費許朋,但卻找回他們的角色,或者他們角色的某種延續與變體。時過境遷,莫斐斯消失了,出現的是莫斐斯的仿造品,新的莫斐斯,他是湯瑪斯潛意識打造,與史密斯這個角色合而為一的導師加敵人的綜合角色,所以他當然不像莫斐斯一樣沉穩,甚至有時候給人過於輕浮的感覺,這是因為他跟史密斯一樣是那個發現世界如此虛無的人,他甚至知道自己被造出的目的,即便很諷刺的是湯瑪斯造出莫斐斯來尋找他,他卻不在莫斐斯所在的那個「母體」內。

 

  一種推動但無法被實現的夢想,一個無法被達成的目的,一個難笑的玩笑……

 

  於是出現在湯馬斯面前的莫斐斯聽到不承認自己是尼歐的湯瑪斯緊張的說:

 

  「你不可能是真的,那只是測試,實驗……」

 

  莫斐斯有點生氣,這是片中他少數生氣的時刻,這種生氣與人類得知自己的生活是機器的測試與實驗其實並無兩樣,即便在湯瑪斯看來對方是自己設計的仿母體「模態」的產物,但對莫斐斯而言這又有何差別?他同樣像昔日的尼歐一樣被造物主玩弄。

 

  當機器不再是機器,當程式不再是程式,他們便也成了故事的主角之一,像人類一樣追尋著什麼,例如自己的使命,被創造的目的,甚至是超越這兩者的別的什麼,比如當初引起大危機的大反派史密斯,他跟尼歐一樣渴望自由,這一次他仍然與尼歐有精采的對手戲,無論是文戲或者是武戲。

 

  「不同的人物同一個故事,或許故事永遠不會結束……」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想要看到尼歐大顯身手與機器們對抗的人恐怕要失望了,本次電影戰鬥場面相較於先前的二、三集實在撐得上縮水而且凌亂,至少只要場面人一多就會失控,但或許這也巧妙呼應了尼歐上了年紀(母體內二十年,母體外六十年)的身心狀態,他那數次起飛失敗,甚至無法跳過高樓的能力疲軟,也都一同反應了他所經歷的時間對他的損耗。尼歐並不具備無限的屬性,更像是一隻被榨乾的社畜(或許也像那些當時是青年現在被榨乾的中年人們),他一開始是力有餘而心不足,後來則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種狀況到最後甚至是他必須得坐在崔妮蒂重機上,一同逃離整座城市的電腦人大軍。

 

  本片中從頭到尾缺席的祭司,似乎不僅是在劇情上因肅清而失縱,更暗示了尼歐不再需要被引導,或者說他自己不再渴望被引導,因為尼歐之所以會見到祭司,往往是他不知道自己選擇的原因的時候。而在本集,當他釐清自己何以繼續奮鬥的原因後,之後的未來卻是他不可預期的,因為那是在崔妮蒂的選擇上,尼歐得讓崔妮蒂自己選擇要待在這個世界,處於這個狀態,扮演蒂芬妮,又或者放下這一切,再次與他在一起,哪怕這會再度陷她於危險之中。

 

  愛與真相一樣使人自由。

 

  「尼歐人生最重要的選擇即將到來,然而這個選擇卻不是由他做出的。」

 

  我們都知道駭客任務的角色形象向來在母體與「現實」間有時髦與樸實的差異,一個人物在母體內可能是穿皮大衣抹髮膠戴墨鏡的酷哥酷姊,另一邊卻是穿著樸實手作服飾,連頭髮可能都沒幾根,而時常是剃平頭的男男女女。但在本集內,電影巧妙的帶入虛擬外殼的概念,除了觀眾還有尼歐與崔妮蒂以外,其他人看他們的數位外殼(包括史密斯在某場戲看到尼歐第一句話就說他是禿子阿宅)都不是基努李維和凯莉–安‧摩丝這兩位年近六十,卻仍然散發明星氣質的形象,而是普通的大叔大嬸。但這或許同樣又是一次本片反過來的暗示,鏡中倒影的普通人才是拉娜心中的真正主角,因為如果人人都得是「The One」才該選紅藥丸,那人類或許真的就永遠無法從母體中覺醒,獲得真正自由。對拉娜而言,這個看起來是假皮的「普通人」,或許才是她真正想讓我們這些不是明星的普通人觀眾代入的。

 

  講個或許會讓濱口龍介粉絲火大的比喻(因為我將駭客任務這部商業作品跟濱口龍介的藝術電影放在一起),本次崔妮蒂的假身分「蒂芬妮」所面臨的遭遇簡直就像《快樂時光》裡被只在乎「事實」的丈夫公平所冷落,因而憤怒想脫離婚姻關係的純子,當她說覺得自己像是《駭客任務》裡帥氣的崔妮蒂時,她的丈夫嘲笑了她,隨之她自己也因為「母體」的關係笑了出來。而她心理實際上卻很憤怒,無論是對丈夫還是自己,作為一個有兩個孩子、一個丈夫的母親,她有自己的重機事業,但卻總覺得少了什麼,直到與湯瑪斯交談後,那種感覺才得到了填補,只有湯瑪斯能看到她眼中的自己。

 

  因為現實是一回事,但真實卻是另一回事,真實甚至能夠改變現實,因為現實並非已定的,而是會受到人心中的真實而生成的,現實的特質是無限的綿延與生成,但本片的反派心理分析師,或者「母體」要的卻是人將現實內化成真實,猶如看到荒地就斷定這裡沒有沃土的可能,孰不知無論是荒地還是沃土,都只是一種持續變化的狀態。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此前在系列都沒有像尼歐那樣展現超能力的崔妮蒂,本集在「再次」覺醒後,反而還成為尼歐的某種動力來源,給尼歐輸入內力,讓尼歐得以艱辛的擋下各種子彈與飛彈,或許尼歐的大腦已經過載太久,但崔妮蒂的仍大有可為。這也是為什麼電影到後面我們會發現,此次主角彷彿交棒給崔妮蒂般,即便尼歐與崔妮蒂兩人在本集結局兩人都一同飛行(這當然是仿造第一集結局),當然不一樣的是拉娜似乎覺得有必要再次強調,人人都可以是「The One」的可能性。或許是因為她覺得重點根本不是尼歐當初是不是程式還是人類,換言之尼歐的起源並不能決定他的本質,而是本質如何受到生成而改變才是重點,並且持續接棒與傳承這件事也是。尼歐是一切改變的起源,這不代表一切都要尼歐來持續推動才行,傳承尼歐精神的人們才是未來。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雖然本文筆墨耗費甚多,然而在此所做的劇透,僅是為了給本片初步導覽而服務,如同駭客任務劇本時常需有原文才能意會,而中文翻譯無法同時翻出的關鍵字或雙關語,《駭客任務:復活》仍然在許多地方設下謎語,當然拉娜留給我們的其中之一訊息也很明確,那既是新的,也是舊的,那就是「母體(matrix)無所不在」而且母體對每個人的意義都不同,如同不同的鎖那樣銬著每個人,因此每個人逃脫的方式也不同,但首先是要「相信」生活具有不同可能樣貌,這「相信」則非奠基於子虛烏有的樂觀,而是對另一自由心靈的「愛」。

 

  任何人都可以是尼歐,任何人都可以是救世主,我們活在不可回頭的虛擬世界,活在布希亞預言的那個未來,但這不代表我們該忘記真實是什麼,也不代表我們就要被機器控制。

 

  該是時候拿起畫筆在天空畫上彩虹,提醒機器,或者像機器的人們,自由心靈的力量。

 

  華卓斯基姊妹從未是盧德黨人,她們對技術從來不是敵視的,問題從來就不是如何凍結時間,或者逆轉時間,而是如何在時間不可逆轉的流動中,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而非緊捉過去表象不放,反而錯過更珍貴的內裡。即便本集只有拉娜參與,我們還是能從中看到她們的樂觀,即便「無可奈何花落去」,但仍有「似曾相識燕歸來」,鳥兒如烏賊,建築如海市蜃樓。

 

  舊世代老而不衰,新世代繼而崛起,如此榮景幾乎與前三部曲還有動畫的灰色主色調相反,在大量溫暖陽光取代往昔陰鬱雨水灌入觀眾眼睛的看完本片後,不免令人對未來充滿期待,無論是這部電影,還是外面的世界。

 

  「我唯一關心的是未來。」

 

  祭司在本片只有被提及而沒有登場,或許是因為人類不再需要被引導,但仍然值得被啟發與見證奇蹟。無論是片中的母體世界,或是母體以外的世界,又或者電影銀幕外的觀眾,電影的未來會是如何,正如人類的未來會是如何,在做了自己能做的極限之後,拉娜乃至於華卓斯基姊妹所能做的,只有信任其他人的決定。

 

  攜手所愛,成為太陽,創造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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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駭客任務:復活》(The Matrix Resurrections)—Lana Wachowski,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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