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時代的我們都好幸福──《大權在后:前第一夫人伊美黛》

 

隨著伊美黛之子小斐迪南‧馬可仕於2022年當選菲律賓總統,這個象徵著腐敗貪汙的獨裁者家族再度重返榮耀。事實上,他們可能從沒離開過。厲行街頭殺人的另一位總統杜特蒂,他的長女莎拉正是與小斐迪南‧馬可仕搭檔競選的副總統。

 

這位婦人不是普通的富婆,她是曾統治菲律賓二十年的獨裁者馬可仕的妻子:伊美黛。

 

  對台灣人,這部記錄片的重要性或許不亞於另一部電影《沉默正義》。比起《沉默正義》更加優秀的是,本片的話題同樣沈重,卻又不會拍得很沈悶,反而是富含幽默與嘲諷,並在幽默與嘲諷間,沒有失去自己的方向。這是關於菲律賓逆襲而來的黨國母親,伊美黛以母親的身分所策劃的「重返榮耀」行動,而一切隨著杜特蒂上台就緒。

 

  「人類從歷史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這句名言用來形容菲律賓人或許再適合不過,紀錄片從一個肥胖的、身穿華服的婦人坐在車上,因紅綠燈停下來開始。她拿出一疊鈔票,以千元為單位,分發給緊湊到窗邊的孩子們與攤販,他們如同鯉魚般因飼養而探頭張口擠在一起,而婦人則不疾不徐的發放著鈔票,聽著他們的感謝,並在車輛再度啟動之後感嘆:

 

  「我很傷心,這裡以前是天堂,現在卻變成垃圾場。」

  「我很懷念自己的影響力。」

 

  這位婦人不是普通的富婆,她是曾統治菲律賓二十年的獨裁者,斐迪南‧馬可仕的妻子。豪宅內除了難以計價的藝術品及珠寶外,那巨幅的繪畫裡如同女神與男神的人物,正是她與他的丈夫。

 

1976年抵達巴黎愛麗舍宮的伊美黛。

 

  這是一部關於她的紀錄片,至少前半小時,我們可能還會沈醉在她與他丈夫那彷彿童話般的愛情故事。一個年輕有為的政治明日之星,愛上了一個鄉下姑娘,這位鄉下姑娘先是喪父,又在之後失去了疼愛她的母親,而只能靠自己躋身上流,成為馬尼拉小姐,最終她遇見了她的王子,而她的王子對她一見傾心,他願意給她一切,甚至不惜為了她放棄政治生涯。因為早年伊美黛因為身為斐迪南的夫人,而備感壓力,甚至因此短暫住進紐約療養院,直到「她領悟了自己的責任所在」。

 

  「從那之後我就不再如此軟弱,我發現我可以做的更多,我需要幫助我的丈夫。」

  「我們的婚姻很幸福,我很想念他。」

 

  然而此時電影開始插入伊美黛好友的畫面,她告訴觀眾們斐迪南的風流韻事,以及被伊美黛抓姦在床,朋友替伊美黛打抱不平,卻也間接戳破了伊美黛的謊言。

 

  許許多多美好的話語開始變得可疑。「自從伊美黛發現丈夫沒有忠於自己,她陷入低潮,但當她發現自己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她變了個人。」馬克仕家族多年的一位好友如是說,她是伊美黛的閨密,一個官夫人朋友。

 

  這正是本片優秀之處,因為這是一部關於美好神話及其真相的紀錄片,伊美黛之誠懇,非常容易就讓觀眾相信她的話語,故也理解何以不少菲律賓人民懷念她所引領的馬可仕家族。因為在她的理解裡,菲律賓之所以淪落於此,全是因為丈夫的馬可仕家族被政敵艾奎諾家族給抹黑、給趕走,同時共產黨從中作梗而成,她看著當下的菲律賓,為了貧苦的人民感嘆,為了「艾奎諾的惡政」而感嘆,並將自己與兒子描述為屹立不搖的生存者,然後抱怨美國出賣了自己。

 

  而她絕口不提從國庫裡不翼而飛的超過十億美元建設資金,這些資金的消失,導致了日後菲律賓建設的低落水平以及各種停擺,各式各樣的用人惟親以及貪汙腐敗,更導致了貧富差距及共產黨的茁壯。同一時間,馬可仕家族在美國擁有大量地產,而在每棟地產裡頭,更放滿了價值連城的藝術品與珠寶,更別說一百七十幾個(官方調查後伊美黛承認的戶頭)以上的帳戶了。伊美黛已至高齡,然而對於馬可仕家族的一切,她卻毫無愧咎並當成是艾奎諾家族的抹黑還有人民的誤會。

 

伊美黛覺得坐擁金屋的他們是受害者。

 

  她覺得坐擁金屋的他們是受害者,而更可惡的是她的丈夫,因為可惡的艾奎諾家族,遲遲無法下葬。(但其實是馬可仕家族要求將斐迪南下葬英雄公墓,否則不葬,但許多人反對,而艾奎諾政府拒絕,才導致遲遲無法下葬。就像有的獨裁者堅持要收復失去的龐大國土才要下葬,結果至今無法下葬一樣。)

 

  「我們沒有從官邸逃跑,我們是被騙離開,他們把我們載走……」

 

  她所說的,是人民因長期積累的,對於不平等的憤怒爆發時,闖入官邸的那一晚。人們衝了進去,而在兩年後,馬可仕為了「穩定社會」實施了戒嚴,並因此清除了許多「反社會份子」記錄片開始插入當年受害者們的訪談,不分男女都有被刑求與被性侵的經驗,甚至有人的親友因為獄卒認為看守太麻煩,直接放棄走司法程序將他們槍決後隨意棄置。

 

  因為你反對政府,所以你是共產黨。因為你是共產黨,所以你是壞人,所以你要被消滅,而當你被消滅,你會被如一袋垃圾似的隨意棄置。

 

  許多人莫名奇妙的被警察帶走,又或者是被官方外包的黑道帶走,折磨然後殺死,被留下的親屬甚至還來不及準備好迎接這一切,只能被迫接受殘酷的現實。

 

  一切都是如此似曾相識,關於所有獨裁者為了鞏固自己統治所實施戒嚴時的邏輯。

 

當她如數家珍的論及這些獨裁者們,話語滿是懷念。

 

  「我有很多好朋友,海珊、格達費、毛澤東……他們人都很好,我們的對話不需要很困難,我問他們問題在哪?我們可以如何互助?」

 

  當她如數家珍的論及這些獨裁者們,話語滿是懷念,她訴說著因丈夫無法出國,自己是如何披肩上陣,代替丈夫拜訪其他國家,甚至間接協調民主國家與獨裁國家之間的矛盾。就像她說的,她不甘只做「菲律賓的母親」她認為自己可以做的更多,她說她要做「世界的母親」。我們聽不出這句話語裡有任何奇怪的成分,因為她訴說的如此理所當然。

 

  「人民渴望仰望星星,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打扮的美美的。」

 

  「伊美黛人真的很好,我覺得戒嚴的時候比較幸福。」一個蓬頭垢面的大媽如是說,你能想像這是一個住在垃圾堆撿垃圾的苦人說出來的話嗎?然而這卻是事實,思考歷史需要餘裕,不能思考歷史的人,註定只能繼續看著短期利益,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中。因為馬可仕家族驚人而閃耀的財富,還有伊美黛每次巡視時所展現的大方與親切,使居住城市外貧民窟的人民總是期待她的到來,由此我們看見了本該站在兩端的「庶民」與「權貴」如何又站到一起。因為這些在深淵的人民飄於大海,對可見的枯枝敗葉都往來不拒,他們不在乎這些人以前曾經做過什麼事,也不在乎這些人重新上台是否會兌現承諾,他們只求孤注一擲,不願相信可能導致更慘的後果,因為現在很慘,所以他們選擇遺忘。

 

  對於伊美黛而言,丈夫的政敵尼諾‧艾奎諾當年回國被人暗殺純粹是個「令人惋惜的意外」她重提當年尼諾曾追求自己的往事,並說自己建造的醫院在暗殺事件發生前,曾救了尼諾一命,但尼諾卻不知感恩。

 

  「或許我對他有點太好了……」

 

對菲律賓人而言:歷史,回來了,而伊美黛,成功了。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們該給人民帶來的是未來。」伊美黛如此說。事實上自丈夫去世之後,她多年努力為馬可仕家族所做的復興逐漸有了成效,不只女兒艾米活躍政界,兒子小斐迪南更是角逐副總統,而現任總統杜特蒂甚至明確表示副總統若不是反對黨領袖,蕾妮‧羅貝多,而是小斐迪南,他早就辭職把位子交給小斐迪南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但如果我都做不來,另一個女人來不會更好。」這就是行為舉止像庶民,也自稱庶民,實際上父親是馬可仕內閣,並曾坦承接受馬可仕這種巨富家族「支持」的杜特蒂所說出來的話語。杜特蒂同時也讓斐迪南成功下葬英雄公墓。

 

  或許每位周幽王都必然搭配一位褒姒,而周幽王與褒姒也不該為一切災難負責,因為說到底,只要人民習於將自己對於美好生活的想像,寄託於這些把自己塑造成神明的獨裁者的存在,他們便會仰望神話,也甘願被神話統治。甚至當獨裁者垮台之後,人民會不斷的將其呼喚回來,只因為現實過於殘破,而他們需要夢幻的神話,引領他們的神話,神話甚至允諾菲律賓人征服宇宙的可能。

 

  「遺忘錯誤者,都將重蹈覆轍。」

 

  今天,隨著杜特蒂的從2016年開始的「反毒戰爭」持續進行中,被警方確認擊殺的有六千多人,而未被官方承認擊殺的死亡人數,則已經超過兩萬人,大部分都是窮人,也就是所謂庶民,對菲律賓人而言:歷史,回來了,而伊美黛,成功了。

 

 

電影資訊

《大權在后:前第一夫人伊美黛》(The Kingmaker)-Lauren Greenfield,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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