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以為我____,其實我____:《陪你讀下去》

《陪你讀下去》原文書封。

 

文|郭怡慧 (Michelle Kuo)

譯|徐麗松

 

  「郭老師,」他說,「我看見的東西不值得拿出來說。」

  我沉默了一陣。我們看著對方,他的眼神很明亮,也很嚴肅。他想寫。他經歷過很多事,一些我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的事。我盼望能找到某種方式告訴他:我知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對你有好多期許,這是我非常真實的感受。

  「我敢打賭,在你的人生中一定有某個人對你真的很重要,」我說。

  塔米爾眨了一下眼睛。的確有那麼一個人。他閃爍了一下,試著決定他到底該不該大聲說出來。「我阿姨,」最後他終於開口。「不過她過世了。」現在他帶著質疑的態度看著我,不確定她的死會不會使她不再有資格被看見。

  「可是我打賭你現在還是會看見她。」

  聽我這麼一說,塔米爾整個人發亮起來。

  他問道:「阿姨怎麼寫?」我比畫了一下給他看。

  然後他寫了:我看見阿姨在天堂跟她爸爸高高興興在一起。

  「郭老師,那這個怎麼寫?」他指了一下我懷疑。

  我說:「沒有正確答案。你只需要寫出你真正的感覺,比方說你晚上進入夢鄉以前會想的事。」然後我站起來,為了讓其他人也聽到,我大聲說:「你一定可以寫出來。」他點點頭。

  他是這麼寫的:我滿臉通紅,像破曉時的太陽/我聽到一隻狗在叫,就在我要睡覺的時候/我假裝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我懷疑我是否能活到十八歲。

  寫完最後一句以後,塔米爾把整首詩朗誦給自己聽。然後他問我可不可以用我的電腦把它打字下來。

  八年級學生邁爾斯一開始也不想寫。不久前剛從米勒中學被轉到明星的邁爾斯在原來的學校早就惡名昭彰──我在米勒中學教書的朋友薇薇安說,有幾個老師打算在他離校時開趴慶祝。不過乍看之下,他沒什麼問題──穿著整潔,襯衫總是紮進褲頭,褲子從不會鬆鬆垮垮。

  我走到他旁邊時,他說:「中國妞滾開。」然後他發出嘲諷中文的模仿聲──清鏘,並盯著我,看我會有什麼反應。

  我只給邁爾斯擺了個憐憫的臉色,露出一種旁觀者的哀戚神情,彷彿是他傷害了自己。然後我說:「這堂課結束時──」我故意慢條斯理地指著時鐘,「你得對我道歉,因為你侮辱了我祖先的文化。到時你才會覺得好受。」

  其他同學暗暗竊笑。「郭老師修理他了。」

  這時的我對惡意模仿亞洲人說話的行為早就習以為常。我第一次聽到學生發出那種聲音時,覺得彷彿胃部在痙攣。我想到我二年級的時候,我祖父每天早上都會陪我走路上學,連在刺骨的寒冬也不例外。他是一名雙重移民:他出生在中國,一九四九年逃難到台灣,在我上小二前不久,他又移民到了美國。某一天,我的同學對他發出那種單調而醜陋的模仿聲,結果我懇求他不要再陪我走路上學。最後我們達成妥協──他答應走在我的後面。

  現在我已經有了足夠的人生經驗,有辦法把那種記憶掩藏起來。我不慍不火的態度似乎使邁爾斯平靜了下來。

  「妳知道我哥哥嗎?」他問我。「他以前也上明星。」

  「你哥哥是誰?」

  「布蘭登.克拉克。」

 

 

  我的心一沉。布蘭登是我最早那批學生之一,後來他在搶劫一家花店時被殺了。那天是元旦,他跟另外兩個小夥子一起闖進那家花店,其中一名同夥是我一個很安靜的學生威廉。第三個人應該是主事者,他拿出一把生存遊戲中玩的BB槍瞄準經營花店的老夫婦。不過老先生有把真槍,他拿出來把整個彈匣中的五發子彈射光。少年們亂中逃竄,但布蘭登跑到門口時,一顆子彈擊中他的腦後。拿在他手中的錢袋被拋落在地,裡面其實只有區區一百零三美元。

  布蘭登死後一陣子,我請學生寫下關於他的事,並表達他們對他的死有什麼感受。一位姓賈斯裴的教師助理(不久前她才拿體罰板打了一名有嚴重學習障礙的十六歲學生)不知怎地聽到風聲說我在課堂上做這件事,結果她衝進我的教室。

  「郭老師,雞回雞窩睡覺,惡人就有惡報!」她對我吼。「妳這是在告訴學生布蘭登做的事沒問題。一個男生搶劫被殺,你們居然在這裡風花雪月!」

  我怔住了。學生們把筆停了下來。她的話對嗎?寫作是不是很愚蠢?是不是一無是處,只會為布蘭登犯的罪提供說詞?我感到猶疑。賈斯裴助理跟萊利老師屬於同一個世代。她相信黑人社群曾經生機蓬勃,但在過去三十年中,那個社群似乎已經失去了它的道德高度。在她眼中,書寫布蘭登等於憑弔布蘭登,而憑弔布蘭登無異於主張他的清白。我讓學生針對這件事進行書寫,允許他們表達羞恥以外的情感,這樣做形同批准布蘭登搶劫的行徑。對她而言,羞恥心是尊嚴的來源。

  警方沒逮捕槍殺布蘭登的那位花店老闆,他宣稱他是出於自衛。後來我讓學生看我那張黑人和白人共同參與「向華盛頓進軍」示威遊行的海報時,對那種景象的真實性表示懷疑的就是邁爾斯。

  「布蘭登是個好人,」下課鈴響時,我對邁爾斯說。

  他端詳我的臉,看我是不是在說謊。

 

  派屈克沒有食言,我親自到他家拜訪以後,他真的來上課了,而且開始天天報到。他捧著書本走下校車時,總是一副迷失的模樣,彷彿他來到校門口是個錯誤。不過他恢復上課以後,表現一直很好。我從來不必擔心他會對某個挑弄他的人發飆,導致他被送到學校辦公室讓人用板子打屁股。

  我請學生把他們的〈我是〉詩作貼在牆上,藉此使他們對自己的寫作成果感到驕傲。然後我注意到一件令我驚訝的事:他們想看其他人的作品。有些學生先前在我嘗試進行團體閱讀時會把頭趴在桌上,或看到同學在用功就故意拍他的頭,設法妨礙他當他們口中所謂的「乖寶寶」,但現在他們竟然會一言不發地站在其他同學寫的詩詞前面,用食指一行行指著專心看。

  「這首很好,」某個人最後會道出這麼個評語。然後他們經常會提出這個理由:「它很真實。」派屈克跟許多其他人一樣,仔細看了每位同學的作品。

  連續好幾天觀察他們這麼做以後,我忽然明白我之前是哪裡做錯了。我沒有設法行銷「閱讀」這件事。我沒有仔細說明書何以能夠代表個人,又何以能代表某種急迫性,也就是說,書跟「我是」這種詩其實是一樣的。截至此時,除了《陽光下的葡萄乾》以外,學生們還沒能跟任何一本我指定閱讀的書產生共鳴。於是我嘗試一種新的做法。

  「你們會說某某人『做表面工夫』,」我對他們說。「你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某個人假裝自己很行的樣子。」

  「就是說假假的。」

  「就是有人對你說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比方說某個人裝模作樣,設法吸引別人注意。」

 

  我在白板上寫了:大家以為我________,其實我________。 我請他們在空白處填入文字。他們寫出這些:

 

  大家以為我滿不在乎,其實我真的很愛我媽,我想讓她為我驕傲。

  大家以為我不好學,其實我很想順利完成學業。

  大家以為我很笨,其實我聰明得很。

  大家以為我是壞胚子,其實根本不對。

 

  派屈克是這麼寫的:大家以為我不在乎,其實我在乎。

  「所有人都會做表面工夫,」我說。「同學們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看書嗎?因為書不會做表面工夫。」

  他們在認真聽我說話──我的辦法奏效了。

  「我們可以聽見書裡面那些人的心聲,」我繼續說。「他們會做出瘋狂的舉動,可是我們可以推斷他們的感覺。我們有辦法看出他們內心在發生什麼事。」

  我們一起討論「只看到別人的外在」代表什麼意思。我問他們:「為什麼大家會把他們的內在隱藏起來?」學生們的回答充滿幾乎令人心痛的犀利洞見,其中最普遍的答案跟這句話差不多:「大家害怕如果他們誠實表達出他們想要什麼,他們反而會得不到。」

 

 

(本文為《陪你讀下去:監獄裡的閱讀課,開啟了探求公義的文學之旅》部分書摘) 

 

 

本書簡介

 

  密西西比河三角洲曾是富饒的棉花鄉,是美國黑人民權運動誕生地,如今則是全美最窮困的地區。奴隸制度、種族隔離的終結,並未將真平權交付予窮苦的非裔百姓。歧視根深柢固,社會的遊戲規則將他們排擠在外,三角洲工作機會稀少,教育品質拙劣,治安崩壞。在這裡,離開出走非新鮮事,前來久居才叫新奇。

 

  蜜雪兒(郭怡慧)是台灣移民第二代,在密西根州出生長大,順著亞裔典型路線,成為哈佛高材生。她嚮往社會公義,立志犧牲奉獻,於是在畢業後,離經叛道來到三角洲上的小鎮赫勒拿教書。她想藉講述民權運動激盪思維,卻始終無法引起學生的回應;挫敗與嘗試間,蜜雪兒漸漸摸索,透過閱讀與寫作貼近孩子迷茫的心。她渴望深耕,無奈最終挨不過父母施壓,回到哈佛法學院進修。

 

  學成結業之際,蜜雪兒輾轉得知昔日學生派屈克因殺人入獄,不禁自問:如果我未曾離開,事態是否會不一樣?她撇下一切回到赫勒拿,在七個月間重新陪著派屈克讀遍小說、詩詞、傳記,帶領他持續寫作。藉由閱讀、討論、書寫,兩人在黑暗中攜手成長,各自探尋正義、平等、生命與美的答案,緊抓文字走向光明。

 

《陪你讀下去:監獄裡的閱讀課,開啟了探求公義的文學之旅》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陪你讀下去:監獄裡的閱讀課,開啟了探求公義的文學之旅》 Reading with Patrick: A Teacher, a Student, and a Life-Changing Friendship

作者:郭怡慧(Michelle Kuo)

出版:網路與書出版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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